春潮带雨,一道闪电在九天外照破楚地的沉霭。第一声雷,叫醒了蛰伏一冬的万象。
宁晏被雷声惊醒。
他双眼无神盯着屋顶渗下的雨帘,感受着打湿的薄被裹在身上带来的颤栗。
穿越第二天,醒来还是那个鬼地方,还是这副弱得要死的身体。
武林盟主最有天赋的儿子,堂堂少盟主,在练就绝世神功的出关之日,迎接他的不是成就江湖传奇的康庄大道,而是死亡的波涛汹涌。
当闭关之门打开,眼前便晃过一道剧烈的光,瞬息过后,他已发现自己在河中挣扎了。
脑子里瞬间涌现出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他成为了和他名字同音的宁厌。
诡谲怪诞,性命之忧叫他来不及细思,只奋力向岸边游去。却发现这身体别说气沉丹田憋气,连游泳都不会。
往日如履平地的水面回归野性难驯,轻易将人裹近激流,鼻口充斥着溺晕的狠辣痛楚。一段沉沉浮浮,他呛了不少浑浊的河水,最后死命抱住河中一段朽木,被赶来的乡亲救下。
哐!哐!哐!
又狠又重的撞门声,整座茅屋都在震。宁晏回过神来,慢慢撑起身。
天亮了,那群吃绝户的亲戚等不及来给他收尸了。
宁晏从原主宁厌的记忆里得知,这个世界,是个性别颠倒的地方。
原主是家中独子,怀他的时候姥姥姥爷相继离世,生他的时候父亲难产而死。他从小被母亲厌弃,取了个讨人厌的名字,是村里有名的丧门星。
数天前,母亲上山打猎被熊咬死,宁厌彻底成为孤儿。
族中长辈以办丧事为名,将家中财物席卷一空不说,还以贴补了棺材费为由,将原主卖给了隔壁王家村六十岁的地主王太婆做小侍。
原主被逼得穿着孝衣投河,宁晏便是那时穿进了他的身。
许是过分悲怆让老天爷看不下去,才让行侠仗义的宁少侠替这苦命的孤儿遭遇死劫生罪。
宁晏想起薄薄一层的棺材板就要人的命来抵,被如此不公的世道气得磨牙。
吃绝户逼良为娼的行径不论在哪个世界,都是江湖中人替天行道的打击目标。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多行不义,命里全是暗送无常浑不觉的愚蠢。
只是现在身体虚弱,不然这些心若豺狼的便宜亲戚,他一掌就能灭十个。
宁晏试着气引丹田,只能捞到一股残碎的游丝,还憋出了一口污血。
啧!筋脉未通,肺腑真气不足,强行提气运行,反倒亏空。
当宁三娘带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女儿将门撞破后,正碰着宁厌朝自己吐血,气得她两耳光给他狠狠打去。
宁晏耳朵只剩嗡嗡轰鸣,一连串尖锐的聒噪嗓音强硬地往里塞。
“好你个丧门星给我寻晦气呢!你怎么还不死!”
“克死家里那么多人命,好不容易给你说了门好亲事,你却寻死跳河!”
“现在好了,王家嫌你触了楣头,十两彩礼收回不说,还让咱们老宁家垫赔了三两冲晦气的红包!”
宁三娘拿出一纸文书,一双三白眼凶神恶煞地朝宁晏瞪去,猛抓住他瘦弱嶙峋的手,蘸着他嘴边的血就往文书上摁。
宁晏虽然虚弱,但警觉到这个粗野强壮的女人是要让他画押。
即便他不认识这个世界的字,也知道一旦摁下,不是卖身葬母就是倾家荡产。不论女人再怎么使着狠劲儿掰手,他都死死攥紧拳头,绝不探出半根手指。
挣扎间又瞥见女人叫女儿递来了棍子,知道她是想把人打晕,宁晏赶紧搅动丹田,朝着她的脸吐出一口血,吓得她赶紧退开身。
真血口喷人,宁晏用嘶哑的嗓子对门外看热闹的人死命开喊。
“杀……杀人啦……我要被三娘打死啦……”
此话一出,宁三娘赶紧丢掉手中棍子,气急败坏道:“你这短命鬼丧门星,满口什么鬼话!”
她大声盖过宁晏的话,拿着白纸黑字向众人解释。
“他跳河悔婚欠了王家三两银子,是我们几个长辈家垫付的。这年头兵荒马乱朝廷增税,若不是看在同是老宁家的份上,谁肯从骨头缝里挤出血汗钱。”
“亲姐妹都要明算账,我不过是让他抵债还钱,他竟敢不认账!”
“这该死的的瘟命人!还没出生就克死我娘爹,一出生就克死他爹,又克死我亲亲的妹子,现在忘恩负义诬陷长辈!”
一套一面之词的组合拳下来,宁晏果不其然被围观群众啐了。
宁晏知道,宁三娘手里的绝不是欠条这么简单。
在原主的记忆里,他家和这个姨妈早在他出生前就分家了。因原主家穷,姨妈又嫌弃他晦气,怕沾了他就坏了自家生女儿的好风水,两家从未有过走动。
直到原主母亲死了,苍蝇过了都能拔根腿毛的宁三娘才冒出来,端着长辈的谱把家里能用的都给搜刮了去——连瓦片都掀了一层。
吃绝户远远不是她的底线,啃肉敲髓吸血才是。一鱼多吃的她直接把便宜甥男卖给老太婆当小侍,结果把人给逼到跳河。
换言之,此人不是小人,而是恶人。
落到恶人手里,怎可能一纸欠条能脱身?她不过是趁着村里野夫们不识字才乱编一通。
动辄跳河的原主是个没丁点主见的绣花窝窝头,若在以往,定然招架不住宁三娘的说辞,哭哭啼啼把指头摁了。
可宁晏的拳头硬得不行。
谁来掰他指头,他就能掰对方整颗头。
敢在武林第一奇才头上动土,这女人活腻歪了,定然要让她见识下自己真气伤人的本领。
“咳咳咳……”
陡然提气的宁晏顿时咳得眼冒金星,血痕点点。
这身体如此不中用,把宁晏气得够呛。
四舍五入也是真气伤人了。
算了,虎落平阳,来日方长。
宁晏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不理宁三娘骂他黑心烂肺,只说要请族长和里长决断。
宁三娘眉头紧皱,赶紧阴阳怪气。
“哟,家丑不可外扬。你可倒好,你娘才死,你连宁家的脸都不要了。族长当然要请的,可你多大脸还让里长来。不就是想赖账吗?”
宁晏听她一说,就知道族长那边她已做打点。
也是,吃绝户嘛,不是一家人,不吃一家坟。
宁晏不听不管,满口血腥味恨恨道:“不是说我赖账吗,所以里长必须到,给你主持公道还怕人多?”
围观的村民听说要请里长,知道这回有好戏看了。
她们这村叫宁家村,宁家是村中大家族,平时囤水霸田、欺压旁姓的事情干多了,这回出了家丑,可让外姓人乐得现牙。
一个和宁三娘有过节的外姓女子赶紧让夫郎跑腿去叫里长。她夫郎是做媒的,凭那一口黄牙,把在宁家看到的破事添油加醋地传了一路。
于是传到里长耳朵里,已经变成了宁三娘伙同女儿们把甥男打到吐血,都快出人命了,求她去决断。
里长姓孙,因年轻时被征入伍混了个小军功,回到家乡便被举荐为里长。以往宁家族长即里长,一朝被外姓人占了“官位”,双方关系自然不会热络。
更多时候,势单力薄的里长对宁家的事都和稀泥。只是今日快闹出人命,她必须站出来。
“宁三!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竟敢持棍伤人!”
里长一来,对宁三娘猛喝。
宁三娘倒也不怵,将她那一套说辞抖给里长听,又像模像样拿出文书来。
里长听宁三把自己说成圣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呸了好几声。她知这宁三惯是爪长心狠,张嘴就能颠倒是非,还曾读过几年书,生了好几个女儿,在村里颇有威信。
里长见了文书,她虽然不识几个字,但认得宁家族长的红章。又瞅了眼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的宁厌,两相权衡,习惯性和稀泥。
“既是你宁家的事,族中主持便好。我见宁厌也没事,你这当三娘的,帮衬后辈是本分,他若不服管,小小教训可以,别伤了他。”
宁晏一听,知道里长也是个没用的窝窝头,形势逼人,只能顺应柔弱人设,拽住里长诉苦。
“里长,我不识字,若这真是欠条,我肯定砸锅卖铁也要还的。可我怕我画了押,会被我三娘卖到窑子里去。她之前,就把我十两银子买给了王老太啊!”
里长眉毛一跳:“还有这事?”
“呸!你个挨千刀的小畜生!”
宁三娘又是一个巴掌招呼:“你个丧门星十八岁还嫁不出去,每年你娘要多交五倍税钱。如今她没了,你指望谁来养你个没人要的!好不容易给你说了门好亲事,保你衣食无忧,你还敢悔婚!”
里长明白了,其他围观村民也明白了,这宁厌对宁家确实是个祸害。根据征税标准,男子十五不嫁,罚缴五倍人丁税,家人连坐。他家没人了,这钱就得摊在宁家其他人头上。
里长也劝:“你一介弱男子,无依无靠,王太婆虽然能当你姥姥了,但你过去洗衣做饭,苦点累点倒也饿不死,何必拖累亲戚。别到手的福气都丢了。”
行吧,这福气留给你儿子?
宁晏气得又是一口血喷出,边擦血边装作万分悲痛:“我知道自己必须嫁人,不过我娘还没过头七,她们便说了这门婚事,叫我如何对得起我娘。我一时想不开才跳了河。”
搬出孝道,风向果然又变了。村民又见宁厌一身孝,丹凤微挑的眼尾缀着层层薄红,竟在他身上觉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俏色,不时交换怜悯之词。
宁晏趁孝打铁:“我已没了娘和爹,一条孤命全凭亲戚摆布。我已经被卖过一次,这回只想知道那纸上写了什么。”
里长点头,确实不过分。便让人去请赵秀才来识文断字。
一提赵秀才,宁三娘的脸色终于垮了下来,却依旧硬着脖子。
赵秀才是宁家村的镇村之宝,不到二十就高中秀才了,十里八乡就没比她更漂亮能干的姑娘,迷倒全村未婚男子。
宁晏脑中也有赵秀才的记忆,原主偷偷喜欢这朵村花。
赵秀才被请进门,鼻子一皱,这满屋子霉味和血腥味呛得她眼前发昏。
宁厌家徒四壁,又不像大户人家有厅堂与家具隔断,她一眼就见他躺在床板上,便非礼勿视地站在门口,再不肯近一点。
赵秀才拿腔拿调,但确有读书人的气节,接过宁三娘的文书,不齿一笑。
“我听说是让我来看欠条的,可我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买卖祖田的田契。”
赵秀才朗声道:“这上面说宁厌欠了宁三娘三两银子,宁三娘想用宁厌家五亩祖田来抵这三两。”
此言一出,周边村民都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宁厌拼死拼活要让人断文书呢,这宁三简直太心狠了。
三两银子,连半亩田都买不到,还直接想吞了人家五亩祖田。
“咳咳……娘啊……我好命苦呀……”宁晏赶紧又咳出点血,端的是一个弱小绝户的无助可怜。
宁三娘脸都不红,直接撒泼。
“他一个男子,早晚外嫁到别家去,到时候一分田轮不到他种,一分钱也轮不到他得。现在我给他三两银子,都是看在亲戚份上。”
道理很歪,但却是实话。男子没有田地继承权,一旦嫁人,祖田会被家族收回。宁三娘抢个先手,把田占了。
说白了,田地还是宁家之间的分配问题。虽然不道义,却也真的轮不到外人插嘴。
最多,呸几口口水。
“也就是说,我只要不嫁,这田永远是我的?”
宁晏发现了一个令他愉悦的盲点。
他堂堂男子汉不必嫁人生娃,还能种田,这福气他必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