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鸟雀啁啾,柳筝翻个身,猛地意识到外头太阳竟已高高挂起了。她忙坐起身,边披衣服边下楼,走到楼梯口往外一望,王初翠已经把豆腐脑给搬到外头去了,正招呼着客人说今儿只做了一桶,先到者先得。
没想到早起这么多年了,自己还会有起得这么迟的时候。柳筝上楼换衣服,随手挽挽头发,下楼去院子里打水洗漱,顺便把衣服也给洗了。收拾完了,她过去帮王初翠打豆腐脑,埋怨地问:“怎么不叫我起来?”
“看你睡那么香,姥姥哪里忍心哦。”王初翠戳戳她软绵绵的脸颊,“还困不啦,要是还困,再上去睡会儿,反正要卖完了。”
柳筝揉揉眼睛:“不睡了,再睡中午晚上就睡不着了。今天我想去趟顾府,有些事儿想问问罗先生。”
“好,不着急,一会儿我给你做些点心带上,你罗先生最爱吃我做的蛋黄酥饼了,这回多做点。”
“嗯,上回带的都不够罗先生吃的。”
“她还爱吃就好。”王初翠笑眯了眼。
卖完了豆腐,柳筝坐在铺前算了会儿账,算一会儿就发一会儿呆。今天宋砚仍没有来。
想想也是……她都说了那样的话,但凡是有点自尊的人,都不会再来了。柳筝一想起就忍不住叹气,捋捋头发开始收拾要带去顾府的东西。
下午柳筝拿着花笺顺利地进了顾府,管家婆子引她进了院子,罗净秋早在亭中等候了,一见到她立刻起身相迎。柳筝行礼:“罗先生午好。”
“午好午好,王婆婆身体怎么样了?”
“药早停了,没什么要紧的了,康健着呢。先生,这是姥姥做的点心,您尝尝。”
一通寒暄后,柳筝把自己最近和宋砚的接触说了,两人一道顺着回廊走,回廊之外的草埔上有几只丹顶鹤正闲庭信步地扇动着羽翅。
“原来他是心悦于你……怪不得我先前叫人去查,完全没查出他跟西街巷能有什么关联,你顾师丈还疑心会不会是你当年的事引人注意了,忙叫人去了一趟苏州府检查事情首尾,派去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提到这个,柳筝默然垂眸:“这些年我总麻烦您和师丈,真是过意不去。”
罗净秋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道:“你在我这和寻真没有分别,都是我的女儿,何来麻烦不麻烦一说?这丫头不知道又跟她你师爷在哪儿逗留了,说是这个月入京,马上进七月了,还没个影迹。嘴上说着想我了,我看是压根没半点想头!哪里比得上你,不论在哪都会记得给我递信递花笺。”
柳筝笑道:“她还是那么贪玩。顾师兄今年不回来了吗?”
“你还不知道他?一心想做跟你师爷一样的游侠,整天想着除暴安良,京城哪容得下他。上回来信都是两个月前了,说要留在湖广剿匪。唉,男大不中留,随他去吧。”
两人笑了一阵,坐下一起喝茶。罗净秋拿出珍藏的江南凤团雀舌芽茶命人沏了,柳筝开了王初翠给她准备的食盒,拿出几样精巧点心来。闲聊了一会儿,柳筝问自己到底还宋砚什么礼合适。
罗净秋也从她的问话里感觉到了不一般,笑盈盈地问:“你和他都到这一步了?”
柳筝愣了愣,旋即笑了:“回个礼而已呀,先生。而且我确实喜欢那盆花,毕竟是自己亲手救活的。”
柳筝犹豫着把那天为宋砚治伤,昨日她对他说什么求不求的事一并说了,提了自己的疑问:“按理说他身份尊贵,武功高强,等闲三五人难近他身,怎会受那么重的鞭伤?家里罚的吗?也罚得太狠了……他并不像是会犯大错的人。”
罗净秋点点头,感慨道:“这事听着匪夷所思,但放在这些个大族人家身上,又觉得寻常了。更匪夷所思的,你连想都想不到。听说昨晚上国公府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有人看到里面亮了许多火把,到底是在捉贼呢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刚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其实,你们小时候应该见过面呢。”
柳筝微惊:“我和他?这十几年来我不是在应天府就是在苏州府,我和他怎么可能会见过面?”
“还记得你姥爷死的第二年春天,你来吴江县县衙小住的那段时间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回在先生家小住,每天都跟顾师兄和寻真一起读书习武,闲了就一起爬树爬假山打弹弓,还摘过桑葚抓过兔子……我没玩得那么开心过,这辈子也忘不了。”
罗净秋也因她的话回忆起了从前,再看她,已跟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了,不禁面露欣慰。如今的柳筝干净明媚,独立温柔,有着对生活最平凡也最难得的热情,和十一年前那个目光漠然的小女孩儿截然不同。
罗净秋挥退了仆从,这才轻声道:“你师丈是顾萱的远亲,这你知道的。那时章鹤刚当上宋砚的老师,宋砚求了他一件事,说要给他母亲治病。定国公府是何等勋贵,什么样的太医请不到?后来他多番追问,才知道是……疯病。”
柳筝心绪百转,暗暗握紧了杯盏。
罗净秋继续道:“也是巧,正好吴江县有个能治心疾的名医,多番安排后,国公府决定带侯夫人去吴江县诊治。一直以来,国公府都对外说侯夫人是自难产后褥病难愈,不能见风,所以只能待在后宅中无法见客。要不是那年顾家托了你师丈暗中周旋此事,我们也不可能听到这点风声……也就是那年,定国侯和小世子在我们县衙内暂住了一二日,也不知道后来结果怎么样,反正他们没在吴江县待太久就回去了。”
柳筝脑海里浮现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们那时住在县衙后院的厢房里?先生和师丈都不许我们靠近半步,说免得惊扰了贵人。顾师兄闲不住,拉着我和寻真爬墙,非要看看才从京城来的贵人长什么样,结果,我们那时候太小了,墙头都骑不稳……院里站了个凶神恶煞的军爷,张嘴一吼就把我们吓得从墙头跌下去了。事后先生罚我们抄书,每个人把千字文抄了十五遍,抄完手酸了半个月。”
“当时那个军爷,就是冯策的舅舅,随老定国公上过战场立过功的刘千户。冯策是他们的小辈中最出色的一个,长得和刘千户很像,十岁就被秦老夫人选了给小世子做随身护卫,所以上回你一说黑脸煞神,我就猜到了。”
柳筝心情复杂,半晌无言。
罗净秋扯回正题:“你要说还他什么礼,这我也给不出什么好建议。别的往来也就罢了,这是你们私人间的事,几分情几分意,得你自己揣摩。”
天黑之前,柳筝坐上顾府安排的马车回家了。临到清溪河时,柳筝先下了车,托车夫先帮她把先生送她的东西搬回家里去,自己则走到清溪河附近散心。一段时间没过来,河中央已开了几朵粉白莲花,莲叶层叠。有船夫正撑着长长的船竿过河回家。
柳筝走了一会儿,看到桥边站了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果然是何家媳妇叶氏。柳筝上前同她问好,叶氏呆呆地点头,脸上挂着两串泪痕。柳筝关切地问她怎么了,为何近日都没再去她们家坐坐,叶氏连连摇头,推说得回去做饭就转身离开了。走了没两步,叶氏回头,欲言又止道:“柳姑娘近日最好别总单独出门了,眼见这天都要黑了,不安全。再会啊。”
柳筝望望河面上的夕阳倒影,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闲逛好一会儿了,赶紧往家走,怕姥姥等急了会胡思乱想。
走在路上时柳筝还在回想罗净秋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那时他们三个骑在墙上往院子里看,除了看到一个黑脸军爷外,还看到了一个坐在桌前看书的小孩子……贵人们离开时,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们出门坐上马车,也看到了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孩子。他长什么样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脸圆圆的,总是不言不语,坐姿、走姿都和他们三个野惯了的孩子不一样,举手投足都很好看。
宋砚的举手投足也很好看。记忆中的小小身影渐渐和少年的影子重叠,柳筝内心唏嘘。
到了家门前,柳筝抬手推门,门却被人从里栓住了,她连拍几下喊姥姥,门栓一动,门开了,王初翠面色凝重地把她往里一拉,示意她别吭声,又把门拴住了。柳筝惊疑不定地地转过身,却看到了两眼含泪的冯策。
“你怎么在这?”
冯策哽咽,示意她跟上。柳筝脚步沉重地跟他走进客房,看到了蜷缩在床角,身上血迹斑斑的少年。柳筝的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
“柳姑娘,我真不知道该带主子去找谁了……”冯策哽咽着道,“从昨晚开始主子他既不传唤人,也不主动开门,我以为他是累了,直到中午没忍住推门进去,才发现主子倒在地上,心口,心口插了那个……”
柳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宋砚右手紧握着一根沾满了血的银簪。柳筝忙问:“有人刺杀他?谁?还没找大夫给他看诊吗?”
冯策不停摇头:“他自己刺的,那根发簪是侯夫人的……”
冯策觉得自己快说不下去了,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我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去找大夫了,但主子不肯让外人近身,谁都不肯,连之前常给他看诊的两位太医也不肯,还总喊冷,掰着嘴灌药都灌不进去。他从小一闻见血气、看到血色就这样,但已经很久没反应这么严重过了。”
就是在刑部审案的时候,最激烈的反应也只是不停干呕、眼前昏黑、无力起身而已。
柳筝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冯策还在说着:“我知道爷是想侯夫人了,他整天整夜地想她,可我不能带他去见她,一旦见面……别的地方,我只能想到大长公主府和章府,但他们除了传唤太医,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王初翠急得不行:“军爷你这话说的,我们连太医都传唤不到啊,我,我们能怎么办?”
冯策一脸希冀地望着柳筝:“柳姑娘,您能不能陪一陪主子?什么都不用做!您就握握他的手,跟他说说话好不好?他是太伤心了,具体伤心什么,我虽不清楚,但大概有点儿症结在柳姑娘这吧……”
柳筝抿唇,昨天带他去花房时发生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没想到她自认为没什么的话于他而言会是如此沉重。
王初翠打来了热水,拿来了药箱,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是觉得宋砚缩在床上的样子让她看了难过。她是失去过两个孩子的母亲,最见不得这世上有孩子受苦。冯策跟她一起出去,守在了门外。
柳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拿巾帕在热水里洗了洗,坐到床沿上,轻轻推了推宋砚的肩膀。
少年乌浓的眉眼动了动,仍没有睁开的迹象。
柳筝叠好巾帕,回想冯策的话。他闻见血气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所以那天他的的确确不是装的,是真的很难受才撞到了她……
柳筝去握他的右手腕,他手臂绷得死紧,根本拿不起来。她又看他紧握簪子的十指,已经用力到发白发僵了。柳筝以指腹在他腕骨上轻轻磨了磨,轻声唤道:“宋官爷,醒一醒。”
宋砚没反应。
柳筝想了想,唤他:“宋砚?”
还是没反应。
柳筝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话。他说她不想与她们太生分,所以不希望她总叫他官爷,想听她唤他的表字或小名。他的表字……柳筝记不清了,小名还隐约记得。
柳筝一手抚着他绷紧的腕骨,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胳膊:“……阿墨?”
他纤长的睫毛猛颤了一下,柳筝忽然有了信心,小幅度地推他:“阿墨,阿墨,你醒一醒。”
宋砚动了动干燥起皮的唇,气息微微地喊了什么。柳筝凑近了一些,什么也没听见,只听到他沉闷迟缓的呼吸声。
柳筝怕他一直把簪子握那么紧到后面手会失去知觉,一边叫他阿墨,一边拿热水巾给他揉搓右手,洗去了簪子上和他指缝间的血迹。柳筝小心翼翼地抠掰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把簪子抽了出来。银簪质地软,已经被他握得变了形。簪尖秃得厉害,一看就知道被摩挲过无数次。
柳筝拿布把簪子包好放到一边,担心地看向宋砚的胸口,再一抬眸,猝不及防地和少年黑亮晶润的眼睛对上了。柳筝呼吸微屏,他缓慢地眨了下眼,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中有几分茫然,似乎在思索她是谁。
柳筝笑了笑:“你醒了。”
宋砚仍是眨眼,眼睛里掬着光,两手无措地抱着自己:“好冷。”
柳筝探身去摸他的额头,他下意识要躲,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后又不躲了,乖乖地望着她。她一动,他黑黢黢的瞳仁也跟着转动。
好像是有些发烫。柳筝想开门让冯策进来照顾他,刚迈出脚步,手腕被他拽住了。
“阿墨好冷,不要走。”
“我去给你端药来……”
“不要喝药。”宋砚痛苦地皱了眉,收紧力道,一定要把她拉回来,眼尾越来越红,一遍遍道:“不要喝,不要喝……”
柳筝只好坐回去,洗了热水巾给他盖在额头上。他努力抬着眼睛想看她在自己头上放了什么,但怎么都看不见。他又看向她,努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拉。她不肯动,他鼻尖透出了红:“你为什么不愿意抱我?”
柳筝本要挣开他手的,被他这么骤然一问,忘了使力。她躲开视线,告诉自己不能跟一个病人较真,他现在似乎有点神志不清。
宋砚不停地拉着她,最后抬起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她的腰,把她轻轻抱到了怀里。柳筝被迫压在他胸膛上,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脸朝她的脸贴了过来,柳筝想躲开,他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的后脑,低喃道:“好疼……”
柳筝想到他背上的伤,立刻撑着他胸膛想起来,少年哼了哼,仍不肯松开两臂。柳筝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按在了他左胸上的伤处,指尖已有些湿黏了。她赶紧移开手,转而扶他的肩膀,想将他扶坐起来:“疼你还按着我……”
他太重了,他不想起的话,她根本抱不起来他。
宋砚攀着她的手臂不松,眼睛里含了雾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晶莹。他可怜地问:“你别讨厌我,行不行。”
她推推他:“你认得我是谁吗?”
“筝筝,你是筝筝。”宋砚望着她,“筝筝别讨厌我。”
柳筝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道:“我没讨厌你,你能不能自己坐起来?”
“好疼,好难受,好难过。我坐不起来。”宋砚还搂着她的手臂,想抱着她的手臂重新蜷缩起来,“我要死了,再也起不来了。”
柳筝无奈,觉得他在撒娇耍无赖。过了一会儿看他脸色实在不太好,柳筝放柔了声音问:“你饿不饿?”
宋砚拿脸贪恋地蹭她软凉如玉的手腕内侧:“我给你吃,我把自己给你吃。你吃掉我吧。”
这什么跟什么……她拽他:“快起来吧。”
宋砚还是不起来,他唇瓣没有血色,之前粉润的指腹也发着白。没多久他又闭上了眼,痛苦地皱着眉,嘴里呢喃着听不清的字句。柳筝怀疑他是不是发热把脑子烧糊涂了,那该找大夫来才对,她能有什么办法。可他昏睡着还抱紧她手臂不松,她根本推不开。柳筝再次凑近他,听见他断断续续地道:“娘亲……轻点吃阿墨,轻一点……”
柳筝内心一震,想起了今天在顾府听到的那些话。侯夫人到底是怎么疯的,怎么个疯法?难不成是要吃人么……
考虑到他胸前背后的伤,柳筝到底不忍心看他就这么躺着,便努力地扳过他的肩膀,先把他的上半身抬起一点,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又迅速地把大迎枕垫在了他身后。他个子高,肩膀又宽,不知道天天吃的什么东西,看着瘦实则重得很,柳筝脸快埋他胸口去了,努力地抬着下巴,才勉强够到他的肩膀。还好她胳膊有力,不然怕是能被压折。
她想把他放到迎枕上靠着,怀里的少年却哼哼两声又把她搂紧了,嫌冷似的往她身上靠:“别不要我,筝筝。”
他冷,可柳筝嫌热,大热天的贴在一起汗直往下滴。她不想抱着他了,把他往外推着:“你不松开我我怎么给你敷药?”
她拍拍他的脸:“阿墨,你听话点。”
宋砚僵了僵,慢慢松了手。他半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看起来比刚才还要虚弱。
柳筝想叫姥姥进来帮忙的,但是看看自己身上被他弄到的血迹,又觉得此时此刻这情形他们两个都挺狼狈。她忍了忍,决定先自己动手帮他把前胸的伤给处理了,免得继续流血,背上的就让冯策来吧。
柳筝往下摸索他的衣带,没摸几下,指尖突然一烫,他皱着眉埋怨般地哼喘了一声,柳筝一怔,立刻移开手往后退,拿起巾帕把手擦了好几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8-19 20:56:20~2023-08-20 14:2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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