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瑶镜指挥着逢春,连卸了三四支珠钗才罢休,又欲换一件素色袄裙,但最终也没拗过两个丫鬟。
出来时,寿宁长公主已在外间等她,见她这番打扮不由得眼睛一亮,难得给两个丫鬟投去一抹赞许,拉着曲瑶镜边走边赞道:“小姑娘就该穿得鲜妍些,成日里死气沉沉,我都怕你哪日干脆绞了头发上五台山做姑子去。”
寿宁长公主现下最头疼的还是曲瑶镜,她这性情,说的好听是温婉娴静,实则就是寡淡,尚未及笄却跟七老八十的老媪一般,心如止水沉静非常,也不知随了谁。
齐国公府离皇宫并不太远,从松韵巷出来便是朱雀大街,往前过三个巷口便是宫门。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车架在宫门前停下,逢春小心翼翼地搀着曲瑶镜转乘软轿。
软轿摇摇晃晃跨入宫门,曲瑶镜打量着两旁暗红的宫墙,幽深的甬道内,红墙琉璃瓦似乎绵延不绝。
没过片刻,曲瑶镜便失了兴趣,哪怕途经万花盛放的宫后苑,也兴致缺缺,这仰脸只能看见四方天空的深宫,难怪寿宁长公主宁可长久在外游历,也不愿回来。
过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软轿在碧霄宫前停下,皇后跟前的掌印女官玉芝早早候在宫门前,见寿宁长公主母女来,忙将二人迎进去。
碧霄宫作为皇后的居所,大气奢华,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贵,一花一石皆是景。
玉芝在前引路,余光却若有似无地撇过曲瑶镜,在被察觉之前匆匆收回视线,她也不敢让两人候宣,径直带进待客用的东配殿。
曲瑶镜低头目不斜视,随着寿宁长公主款步上前,只余光能瞧见皇后正坐在红木镶云石七屏式罗汉床边。
正欲叩拜行礼,曲瑶镜便听一道略显冷淡的女声响起。
“自家人,不必多礼。”
皇后出生大族王氏,风姿绰约才华横溢,幼时便名动京城,年芳十五便入主东宫为后,多年来,帝后相和感情甚笃,如今皇后年已四十,却保养得宜,肌肤白嫩发髻乌黑,眼角虽有些细纹,但并不明显,反倒更显雍容华贵,风韵犹存。
寿宁长公主并未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入座,反倒择了把太师椅,朝皇后颔首示意过后,才悠然自若地坐下。
她受宠多年,很早先帝就免她跪拜,就连当今圣人也是因她才得以入先帝眼,故而即便新帝登基,她在宫里,甚至在圣人心里的地位依旧是无可撼动的。
曲瑶镜仍是屈膝向皇后行了个万福礼,算是尽够礼数,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嘉兴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皇后眯眼瞧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姑娘,半响才放下手里的茶盏,冲着曲瑶镜招手:“过来,让本宫好生瞧瞧你。”
曲瑶镜依言上前,臻首站在皇后身前。
皇后不错眼地打量着她,面上噙着柔和浅笑笑:“嘉兴都长这么大了,本宫还是头回见你。”
方才还冷淡,现下却又故作熟络,让曲瑶镜颇为不适,她向来敏感,即便不看,也能感觉到皇后含笑的眼眸中,锐利的冷漠。
这般表里不一,倒也符合梦里点秋口中那位心狠手辣的皇后娘娘,只也不知梦里的曲瑶镜是攥住了她什么把柄。
曲瑶镜略带歉意的笑笑:“原早该来向娘娘请安的,只这身子不争气,一点伤病便缠绵病榻许久,这才耽搁了。”
“瞧这小脸煞白,听说嘉兴前些时候不慎落水重病一场,现下看来也并未痊愈,可请太医瞧过了?”皇后对寿宁长公主蹙眉唏嘘,似是对曲瑶镜如何落水之事毫不知情。
寿宁长公主掀了掀眼皮,放下手中的茶碗,不咸不淡地接过话头道:“嘉兴确实因落水而重病,但,是嘉兴自个儿不慎,亦或有人蓄意谋杀,还未有定数。”
“竟有此事?”皇后神情讶然,浑不似做伪:“期间可有何误会?听说那日在船上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兴许只是姑娘家玩闹,寿宁此话有些严重了。”
“娘娘也是听说,我也是耳闻,娘娘怎知你听见的就一定对?”
寿宁长公主看她装聋作哑,止不住挑眉冷笑:“说起来,还得多谢太子殿下不顾病体救嘉兴一命,有人故意将嘉兴推下水,也是太子亲口所言,虽尚未有证据,但太子所言应当做不得假吧?我只嘉兴这一个宝贝疙瘩,万万是赌不得的,娘娘身为国母,也为人母,应当能理解我的,对吧?”
皇后被寿宁长公主驺得久久不语,脸上虽还挂着和煦浅笑,却好似扣了张假面。
寿宁长公主仍是横眉冷对,后背笔直如尺,手臂搭在扶手上,指尖轻叩,她慢悠悠地笑起来:“听说那日四公主也在画舫上,李家姑娘推嘉兴下水,她亦亲眼所见,娘娘不如请她来问问,看我所言是否属实?”
皇后脸一僵,连假笑也几乎挂不住。
她当然知道那日四公主在场,她甚至知道曲瑶镜落水之事,与四公主有关。
寿宁长公主面露了然,意味不明地讽道:“我知娘娘统领六宫,日理万机,若实在分身乏术,不如我替娘娘奏请圣人,命四妃协理宫务,娘娘且看如何?届时也省得娘娘总被底下人蒙蔽耳目,是非不分。”
皇后已经笑不出来,这话若旁人来说圣人必会勃然大怒,但倘若开口的是景仙蕙,圣人就一定会信以为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到最后寿宁长公主大获全胜,曲瑶镜一直安静听着,心底有些讶异。
母亲这些年,在父亲面前柔情似水,以夫为天,即便与真实性情天差地别,但也向来随和,极少与人为难,这般针锋相对倒是头回见。
“既然寿宁执着于此,那就请景嫆来问问罢,”皇后皮笑肉不笑道。
言罢,她又道:“原是太子救了嘉兴,看来,嘉兴的旧疾应是好些了,我这些年寻的方子是派不上用场了。”
曲瑶镜的怪疾鲜有人知道,但于皇家而言并非什么秘密,太医署的女医便是特意为她择取的,皇后知道此事她并不意外,可因着梦里先入为主的印象,以及现下这般境况,曲瑶镜也并不觉得她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果不其然,寿宁长公主立时反唇相讥:“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就不劳娘娘挂心了,照我说娘娘不如分几缕心神给太子,多多替他延请名医,太子都二十有五了,太子妃也该定下来,若有幸能留下一缕血脉,便是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好歹还留有念想。”
寿宁长公主好整以暇地冷睇着皇后。
“瞧我说的什么话,不过我素来心直口快,娘娘大人有大量,应是不会与我计较的。”
她嘴上说着还请见谅,面上却不见丝毫歉意,甚至有些讥讽。
自争锋起,曲瑶镜便不动声色地挪步,试图离皇后远着些。
此话一出,整个配殿都静了一瞬。
曲瑶镜诧异不已。
太子二十有五还未娶妻?为何,难道……他也有隐疾?
皇后一手抚额,很是头疼的模样:“你也是好心,本宫怎会不知,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名医见过不知凡几,册妃他也不愿,宫宴花宴设下不少,他偏视那些姑娘如洪水猛兽,逼急了也只说自己破败残躯,不知哪日便要行将就木,不愿误人花期。”
曲瑶镜先是疑惑,太子正值青春,破败残躯也就算了,怎当得上行将就木一词,而后才反应过来皇后话中的意思,太子不是不行,只是病弱。
她突然想起市井一些隐晦的传言,是说太子先天心疾,降生时甚至没能哭出声,几次三番命悬一线,后来圣人将其册为太子后,得真龙庇佑才好些。
曲瑶镜原以为不过是些怪力乱神之语,没想到竟然有几分真,她还来不及惊讶皇后对太子有疾一事毫不避讳,转而又听她道。
“说起来,他一向对旁的姑娘避之不及,这回竟不顾身体亲自下水救起嘉兴,倒是难得。”
这意味不明地话语,霎时让曲瑶镜不寒而栗。
寿宁长公主冷眼看着皇后,眉目如霜:“嫡亲的表兄妹,那些不相干的人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皇后望着寿宁长公主笑而不语,寿宁长公主缄默回视,神情冷淡近乎冷漠。
曲瑶镜被夹在中间坐立难安,直到一位宫女匆匆进来,打破了满室凝滞。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四公主到了。”
曲瑶镜终于得以在寿宁长公主身侧坐下,接过宫女端来茶水,柔声道了句谢。
她小口啜着茶,模样乖顺又柔软。
“儿臣给母后请安。”
女子软糯娇俏的嗓音中,一道男子低沉如磁的话音清晰可闻,隔着山水围屏遥遥传来,如山泉清泠。
随着二人话音传来,罗汉床那头的皇后忽而隐晦地乜了曲瑶镜一眼。
那眸光明明轻如柳絮,却难掩锐利,如芒刺在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