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修】

“快看,那边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快救人!”

热火朝天的阵阵擂鼓声,掩盖了落水带来的巨响,却仍有人眼尖瞧见,那最为华贵,丝竹袅袅,仿若仙居的画舫上,有个姑娘骤然下坠,柔长的披帛牵引着她,仿佛一朵断了线的纸鸢。

景嫆不可置信地惊声尖叫:“李泠芸你疯了吗?”

事发太过突然,几乎所有人都愣在当场,连身为始作俑者的李家姑娘李泠芸也明显怔住,她呆愣地看向自己的手,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下一瞬,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借着一旁的杨柳踏风而来,如雨如骤般掠至船栏边,带起的冽风将李泠芸撞开,仓促伸手却只堪堪抓住了那一缕缭绕的披帛。

随即,他也毫不犹豫翻过船栏,追着曲瑶镜跃入水中。

等觉夏和逢春察觉不对赶出来时,便只听见两道一前一后的落水声,连忙飞扑到船边往下看,也只能看见激荡的水花。

两人脸白如纸,觉夏更是攀着围栏便要往水里跳,所幸逢春还冷静些,一把将她拽下来:“你疯了,你不会水!”

“那怎么办,怎么办!”觉夏整个人都在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逢春却顾不得哭,将觉夏往船梯那边推,自己则颤巍巍爬上围栏,边说:“我会,我先下去找郡主,你去岸上找驻守的禁军,实在不行就去找大郎君,快去!”

觉夏如同无头苍蝇,转头便往船下跑,与此同时,逢春义无反顾朝河面一跃而下,哪怕她的水性也并不比觉夏好多少。

曲知意在第一时间被曲瑶镜推开,虽然跌了一跤,却也避免了牵连。

顾不得擦伤的手掌,曲知意连忙从地上爬向船栏,她不够高抓不着,只能拼命踮起脚尖试图往外看,一边无助地哭喊:“三姐姐!来人,救命啊,救救我三姐姐!大兄,大兄,三姐姐受欺负了!”

姗姗来迟的曲韵浓正巧瞧见这一幕,瞳仁瞬间放大,她原以为,景嫆顶多与曲瑶镜起几句言语上的龃龉,却没想到,她竟然疯到这种地步。

这让曲韵浓不得不想起年前发生的一些事。

彼时祖母齐国公夫人终于松口,透露出要替大兄曲玉衡相看的意思,结果那段时日,京中愣是不曾消停过,得了帖子的姑娘不是病重便是受伤,纷纷推辞了曲家的宴会。

后来京中甚至隐隐传出曲玉衡鳏夫之命,克妻。

祖母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后来特意请了皇觉寺的了恩大师出面,才破了那些不实的传言。

现在看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也许并非偶然。

看着几人接连入水,那边的景嫆似也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扑到围栏边:“皇兄!”

河面上波澜依旧,那抹月白也渐渐沉入幽碧的深水之中。

景嫆回过身,面上扭曲得近乎狰狞:“人呢!金吾卫,禁军?都死了吗,还不快来救人!”

她身畔的贵女们面面相觑,能让四公主唤作皇兄的,不是皇子便是太子……

涉及皇子王孙,这事儿可闹大了。

曲韵浓眼睫一眨,眼底暗芒流转,她掐着手掌挤出泪,匆匆挤到船栏边:“三姐姐!”

看着已经风平浪静的河面,曲韵浓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且不说曲瑶镜有什么三长两短,寿宁长公主会不会扒了扒她的皮,现下还牵连皇子,那动辄就是要掉脑袋的。

她回身将仍还愣着的李泠芸狠狠一搡,带着哭腔质问:“你为何推我三姐姐下水!”

景嫆没听出曲韵浓的祸水东引之意,她一耳光狠狠刮在李泠芸的脸上,再次厉声质问:“你疯了吗?”

李泠芸仍无法回神,她想不通,自己不过是轻轻一推,为何……,她嗫嚅着:“我,我没想推她,只是……没关系,这河水不深,又靠近岸边,将她救起来就无碍了,我……大不了我给她赔礼道歉……”

她满怀希冀地望着景嫆,这也不是她头一回帮四公主处理这些觊觎曲家大郎的姑娘了,以往四公主还赞她做得好,这次不过是个乡下来的丫头,四公主总不会和她计较的。

她盘算得很好,却还没意识到,曲韵浓称曲瑶镜“三姐姐”,又怎可能是以往那些任她们欺凌的普通女子,况且还牵连当今太子,这次景嫆也护不住她。

果然,景嫆不耐地冷笑:“赔礼道歉?我皇兄若有分毫差错,李祭酒的头顶乌纱未必保得住不说,你全家都得赔命!”

若非嗅到那熟悉的沉檀香,景嫆想都不敢想,这舍命救人的竟是她太子皇兄。

曲韵浓也抽抽噎噎,故作不知地开口:“我二婶婶将三姐姐视若珍宝,你害她遭此大难,岂是一句赔礼道歉就能饶你的?”

“你说什么?”景嫆终于觉出不对,能被曲韵浓唤作二婶婶的,只有一人,便是曲玉衡的生母,她的姑母,寿宁长公主。

那寿宁长公主的女儿……

曲韵浓执着绣帕拭泪,瞧着伤心欲:“那是臣女的三姐姐,寿宁长公主之女,嘉兴郡主,曲瑶镜。”

此话一出,仿佛平寂湖面投下一枚滚石,霎时水花四溅。

那姑娘竟是曲家大郎的亲妹妹……

贵女们不由得相视无语。

她们跟着四公主气势汹汹来“抓奸”,却没想到竟闹出这么个乌龙。

景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很是难看。

“属下见过四公主。”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驻守的禁军,景嫆怆然回神,又见姗姗来迟的禁军,顿时怒急攻心,提着裙一脚将指挥使踢到围栏边:“一个个都死了吗,听不见这边有人落水?太子皇兄和本宫表妹有什么三长两短,父皇定会砍了你们的脑袋!”

指挥使一听淹了两个皇亲国戚,还有一个是太子,脸都绿了,深觉自己这辈子到头了,带着人连衣裳也顾不得扒,捏着鼻子下饺子似的就往水里跳。

景嫆一眼瞪向脸色灰败的李泠芸:“该怎么做,不需本宫教你罢?”

__

因是来替鼓手位,曲玉衡为了便宜行动,他出来时便换了身窄袖圆领袍,脱了只袖子别在腰后,一击一落间腰背上遒劲有力的线条绷紧,干脆利落地掀起凶戾的气势,衬着他那张俊俏脸庞上的严肃神情,仿佛双锤落下的地方不是舟鼓,而是战鼓,活脱脱一个战场杀神。

曲玉衡所在的这条龙舟一马当先,所过之处香囊绣帕掷果盈车,请他来替位的锣手姜云峰,心满意足地听着岸上激烈的欢呼,看着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暗叹自己很有先见之明。

他切着锣,一边朝着岸上眉飞色舞,可突然,姜云峰脸色大变,连声音都变了调:“老大,那是不是你曲家的画舫?好像有个姑娘从上面掉下来了。”

曲玉衡本就莫名心烦意乱,闻言手一抖,竟连鼓锤都没拿稳。

鼓声骤停,以鼓声为节奏的划手们顿时乱成一团,很快被落后的龙舟反超,他却无暇顾及,因为他听见了曲知意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河面上一团浅白飘摇着靠近,曲玉衡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老大!”

他动作突然,引起惊声一片,众人边伸手试图去捞他。

却见曲玉衡从水里露头,将那团白抓进手里翻看,是一只幂蓠。

曲瑶镜爱漂亮,就连出门才会用的幂蓠上也簪有花,四周饰以珠帘。

而现在,这幂蓠上的绢花凌乱,珠玉四散,它的主人不见踪迹。

曲玉衡一拳砸在水面,水花四溅,脸色难看得不行,顾不得其他,当即深潜入水,朝画舫那边游去。

金吾卫左卫的众人一脸纳闷,抓着姜云峰逼问。

姜云峰都快急死,他甚至觉得老大临走前看他那眼仿佛在看死人,他拼命从人堆里挣扎出来,跟着跳进水里:“问问问!曲家姑娘落水了,还不快救人!”

__

曲瑶镜从未想过,梦里她死得那么悲壮,现实中竟憋屈到被人推下水即将淹死。

在骤然腾空、落下的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逢春和觉夏难掩焦急的脸,随后好像还有什么人跟着她一起跳下来了。

可不等她看清,身体便狠狠砸在河面上,巨大的声响在耳畔炸起,尖锐的疼痛让曲瑶镜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喉咙里呛出一口腥甜,随即便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凉河水。

随之而来的,是要命的窒息,无孔不入的河水将她裹挟着,肆意侵占着她的生机。

求生的在本能让她奋力挣扎,可却是徒劳,她渐渐脱力,最终只能无能为力地任由自己在水里越沉越深。

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河水一同将她吞噬。

她要死了吗?

不要……还不想死……不能死……

眼皮越来越沉,曲瑶镜吃力地向越来越远的光亮伸手……

她还没能让兄长和母亲避开死劫,她不想死……

在彻底昏迷之际,曲瑶镜仿佛又听到了一阵落水声。

她拼命睁开眼,担心两个侍女或者曲知意也被人欺负,却从隐隐透着天光的朦胧中,看见一抹被水浸湿显得深沉的月白,破开湍急的河水向她掠来,仿佛光刃直插暗渊,救她于死亡之濒。

那一抹月白来到她的身侧,失重的身体瞬时被揽进宽阔的怀抱,压榨至尽的肺里被渡进一口气。

疼痛在胸腔炸开,曲瑶镜在看清他相貌之前,坚持不住昏了过去,只能感觉到那人仿佛拍了拍她的脸,贴在她耳畔呼唤她,试图将她唤醒。

最终在曲瑶镜茫然失去意识时,只隐隐听见一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