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并不意味曲瑶镜对梦中那个男子能多几分信任。
在无法确定害死寿宁长公主的真正凶手之前,他仍旧是唯一怀疑目标。
毕竟,在梦中的曲瑶镜凄声质问他时,他并未反驳。
若无他无关,他何必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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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稠墨从狼毫笔尖缓缓滴落,氤氲的墨渍,将薄宣上的簪花小楷点点吞噬。
一旁研墨的逢春忍不住看了眼,说是练字,写着写着却开始发呆的曲瑶镜,随后又看了眼写满字的宣纸。
上面组词凌乱,最顶上写着曲瑶镜的闺名,并排的字已经被滴落的墨渍覆盖看不大清,往下是更细密的小字,并着些花鸟的图案。
任谁也品不出这紊乱的只言片语有何意思。
曲瑶镜突然泄气一般甩开手中的狼毫笔,神情难掩懊恼。
她终究是将惠娘留下了,依她所想,留在清规院中做个扫洒丫头。
曲瑶镜想得很简单,不论惠娘背后是何人,将人放在明处,总好过要无时无刻提防她在暗处不知何时会伸出的獠牙。
况且,区区一个丫鬟并不足为惧,真正让曲瑶镜心有余悸的,还是梦中那人。
曲瑶镜越想越气恼,如上天当真想警示她,为何让她看清了惠娘,却独独不让她看清那男子的长相?
明明将她囚入琼楼的是他,害死寿宁长公主的凶手也极有可能是他,只要早早将他揪出来,如惠娘一般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甚至……杀了他……
她就不会沦为笼中雀,兄长和母亲兴许就不会死,梦中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偏偏,曲瑶镜看不清,看不清……
不论曲瑶镜如何回忆,他面上依旧黑雾缭绕,只有那双鹰隼般沾满杀戮血腥的锐利凤眼透过浓雾刺得她心惊肉跳。
曲瑶镜摁了摁发疼的额心,转念又想,此人有权将她的夫家发配流放,甚至连皇后也想将王家女嫁给他,不惜因此对她下手,他的身份想必是极显贵的。
显贵?
曲瑶镜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的琢磨。
她的母亲寿宁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父亲曲洹虽只在户部挂闲职,却背靠战功赫赫的齐国公府,兄长曲玉衡尚武,早年随祖父齐国公上过战场,年纪轻轻便身负功勋,现任金吾前卫指挥使。
更遑论曲瑶镜本身也是圣上亲封的嘉兴郡主,荣宠加身,即便日后择婿,也不可能低嫁。
论权贵,阖京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那究竟得是何种位高权重,才能使她家破人亡,夫家获罪流放,将她堂堂郡主囚入琼楼?
曲瑶镜毫无头绪,她离京太久,对京中勋贵知之甚少,甚至那人也未必是勋贵子弟,亦可能是哪个尚未发迹的寒门贵子,他又不曾有独特的胎记线索,如此想找一个不明长相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有些丧气,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梦中的场景不过就发生在明年的端阳,彼时她已被囚有半年,也就意味着,自今日起这短短半年时间内,她即将出嫁,随即兄长战死,母亲枉死,就连她自己,也被夫家安排假死,献给那人囚入琼楼。
“郡主是有何烦心事吗?”逢春看着曲瑶镜皱成一团的脸,不由得停下研墨的动作,净手替她按摩发疼的太阳穴。
“如果,你知道有个人日后可能会将你害得很惨,只要将他找出来便能避免这件事发生,可你却不知道他的长相,你该怎么办?”曲瑶镜斟酌了用词,隐晦道。
逢春不知曲瑶镜为何会有此一问,但她仍是认真想了想,片刻后笑起来:“郡主尚在,何人如此胆大敢欺奴婢?”
曲瑶镜眼睛一亮,路前浓雾经风吹散,露出一条坦途。
确实是她着相了,被梦中的曲瑶镜影响,执着于自己活着,替母亲兄长报仇,以至于本末倒置,忘了现今母亲兄长尚在人世,谁人敢欺她?
不管是惠娘背后之人的算计,还是与梦中那男子的渊源,都是从她回京伊始,便是她不找,没多久那人也自会找上门来,就像逢春所言,只要母亲兄长犹在,任是那人有翻天之能,也欺不到她头上来。
曲瑶镜豁然开朗,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被驱散,连笑容也重拾明媚,提着裙摆围着书案翩翩转圈:“逢春当真是聪慧,替本郡主解决了大难题,本郡主重重有赏!”
逢春被她突如其来的兴奋弄得一头雾水,但见曲瑶镜能高兴起来,这两日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无奈地摇摇头:“郡主都快及笄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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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端阳节当日宫中设宴,龙舟赛便定在五月初四。
一大早,寿宁长公主就进宫去了,留待曲瑶镜几个吃过早膳后,由几个郎君护送着,慢悠悠地乘轿往护城河去。
轿内正中摆了张矮几,曲瑶镜和曲韵浓隔着矮几一左一右坐着,泾渭分明,曲知意则兴冲冲地凑在曲瑶镜身侧,细声细气地跟她介绍着偌大的京城。
曲瑶镜听着听着,没忍住,仗着自己戴有幂蓠,伸出一截葱白的细指,悄悄挑起车帘往外看。
上京到底是都城,天子脚下,居民安乐繁盛非常。
坊市间,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垂髫幼童追逐嬉闹,男女游人如织络绎不绝,放眼望去,虽不比扬州“雄富冠天下”,却极有烟火气。
曲瑶镜看得眼花缭乱,鼻间被各式点心的香气萦绕,勾起了她腹中的馋虫,直到车架缓缓行远,那道香甜的气息也渐远,终是没忍住频频回头。
她身畔的曲知意也巴巴望着,眼睛都直了,她咽咽口水嘀咕道:“这家的点心可好吃了,可惜大伯母管得严,偶尔也只得大哥哥下值时凑巧赶上他家尚未售罄,我们才能尝一回鲜。”
曲玉衡正和大房的嫡子曲明寰说着话,不经意回头,便看见曲瑶镜和曲知意姐妹俩一同扒着窗门,对着一家生意很是火热的糕点铺子望眼欲穿。
曲明寰见他突然止住话笑起来,不由得莫名,下意识随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本应垂下的窗帘被撩起,探出两个簪了珠翠的脑袋,曲瑶镜戴着幂蓠他看不清,却能看见几乎垂涎三尺的曲知意,他也忍不住抿嘴闷笑了两声。
曲明寰早年并不在京,而是远在苏州外祖家,对大房和二房之间的恩怨虽然知晓,却也不深,否则也无法与曲玉衡这般随性相处。
犹记得二房回京之初,母亲徐氏便对他耳提面命,说三妹妹曲瑶镜是个一戳就破的纸糊灯笼,让他离远些,没得惹一身腥。
实际上他也没甚机会见她,祖母待她如珍如宝,二房算得上是男子禁地,就连她偶来请安的红山居也特意拉了围屏。
满打满算,今日竟是他们堂兄妹间头回离得如此近,他原还忌讳,却没想到母亲口中的“纸糊灯笼”,竟是这样个得趣又讨喜的性子,难怪曲知意爱往她跟前凑。
只可惜这痼疾缠身,日后怕是难说亲了。
曲玉衡看了眼铺门前的长队,招来随从耳语了几句,随后才笑着看向曲瑶镜:“几位妹妹可要尝尝李记的乳山酥酪?”
曲明寰压下心中所思,颔首道:“李记的点心一绝,糖酪樱桃也不错。”
曲韵浓也知自己不讨曲瑶镜喜,自初时凑上来说了两句话后,便靠着车壁闭眼假寐,现下突闻曲玉衡的话,即便心知他问的不会是自己,但因着曲明寰也开了口,仍是下意识睁开眼。
果然,曲玉衡正眉眼含笑地望着曲瑶镜,眼底是少见的纵容,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就连一向对她这个亲妹妹,都没甚耐烦心的曲明寰也看着曲瑶镜笑意盎然。
曲韵浓眼睫微阖,不再看他们兄友妹恭,可她藏在袖中的手却不受控制的发着颤。
曲瑶镜抬头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曲玉衡兄弟俩,心知自己馋嘴的模样被他们看透,但仍是面不改色地悄悄端正坐直,矜持地轻轻颔首:“多谢兄长,要是兄长能和二兄记得四妹妹喜吃糖酪樱桃一般,记得嘉兴不爱吃甚的羊乳牛乳就好了。”
这话听得曲玉衡曲明寰具是一愣,尤其曲玉衡,虽然他不曾与曲瑶镜久居,但他明明记得她很爱喝羊乳茶,母亲寿宁长公主甚至因此来信,托他将鲜卑进贡的乳羊留几只。
曲知意眼睛都瞪大了,她几回在清规院吃的羊乳酥,难道是假的吗?
正纳闷着,曲玉衡早前吩咐去排队的随从回来了,绵长的奶香气透过食盒无孔不入,曲玉衡眼睁睁看着曲瑶镜的幂蓠颤了又颤,她的话音随即一转。
“味倒是香,既然兄长倾心推荐,嘉兴便勉为其难试试吧,不过二兄差去替四妹妹买糖酪樱桃的人怎还未归?正说想沾光尝个鲜。”
女子嗓音清泠,如清泉叮咚,很是悠长悦耳。
闻言,曲玉衡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一直有些沉默的曲韵浓,他顿时明白过来,侧目睨了眼还懵着的曲明寰:“是啊,二郎,你的人呢?”
曲明寰这才后知后觉,摸摸鼻头有些尴尬,一边推说买的人太多需要排队,一边悄声吩咐自己的随从去买。
曲瑶镜透过朦胧的帷幔,看着异常沉默的曲韵浓。
她有时会想,是否因她过于早慧,才会被大伯曲涟那点风流事吓得重病至今,以至于爹娘这些年为她的事操碎了心。
可曲瑶镜很清楚,这并非她之过。
当初徐氏带曲韵浓来寻寿宁长公主说话,让曲瑶镜和曲韵浓自去耍,明明二房也有小花园,为何曲韵浓独独将她带去了近大房的秋山水榭?
有些事从来都不能细想,所以曲瑶镜待曲韵浓总是泛泛,可事情到底过去许久,几番旧事重提也没意思。
曲瑶镜接过曲玉衡递进来的食盒,轻声道了句谢,视线从曲明寰身上一扫而过。
显而易见,曲韵浓害她至此,自己也未必过得好。
从怀贞坊出来便是含光大街,沿街行,出正南永宁门,便是碧波荡漾的护城河,河堤上熙熙攘攘挤满不少人,禁军五步一人沿堤守卫,河面上约摸十来艘龙舟陈列,威严霸气的龙形各有标识,代表不同的队伍。
马车缓缓停下,吃饱了酥酪的曲知意率先掀帘,干脆利落地跳下去,又回身踩着轿凳朝曲瑶镜伸手,笑得见牙不见眼:“三姐姐,我来搀你。”
这狗腿子似的模样,把候在门边的觉夏逢春逗得失笑,曲瑶镜更是无奈,她也摸不准为何曲知意这般亲近她,见她便围着团团转,赶也赶不走,比曲玉衡这亲兄长都要上心。
“你这矮敦子可莫害得三姐姐跌倒,”说话的是三房长子曲有信,才将将十二,正在国子监读书,恰巧端午官学放假,今日便随着一同出来了。
说着话,曲有信便将曲知意旱地拔葱似地提溜开,给曲瑶镜让路。
曲瑶镜借着觉夏的力,从马车上下来,就近便是齐国公夫人早早定好的画舫,赛道在河岸的另一侧,这边多是达官贵人观赛的画舫沿岸停靠,故而相对于对岸的热火朝天,这边便很是清净不少。
她将视野放宽,才发现,就连平日里不通人的城墙上,也破例占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曲瑶镜颇得趣味地随意打量着,突然眸光一凝,城楼上,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径直撞进她眼底。
她只能依稀看清那人穿了件苔绿长袍,立在看台上翩然如风,身侧人群来去熙攘,唯他一人茕茕孑立,遥遥望去,宛若一捧凛凛枝上雪,孑然出尘。
与曲瑶镜一般戴上幂蓠的曲韵浓,也被侍女翠屏搀扶着下来,烟霞色的帷幔遮挡了她眸中的新奇。
她虽自幼长在京中,但并不常出门走动,更遑论龙舟赛这样的场合。
曲瑶镜的痼疾是秘密,但寿宁长公主与曲家大房有怨,连带惹圣人迁怒的事却人尽皆知。
何人敢与圣人厌弃的门户走动?
自那以后,因寿宁长公主下降而门庭若市的齐国公府骤然冷清,以往与徐氏走动的人家更是避之不及,偌大的国公府仿佛死牢。
若非后来羌族犯边,齐国公带着曲玉衡在北疆一战成名,曲家大房怕是要在整个勋贵圈里销声匿迹一辈子。
“日头有些晒人,去舫上避避荫罢,”一下马便被同僚拉去寒暄的曲玉衡终于脱身折返,他看了眼不知何时停靠自家马车旁的青蓬马车,皱了皱眉,却并未放在心上,提着食盒走向曲瑶镜。
曲瑶镜被曲玉衡的声音召回了神,后知后觉自己竟对着个脸都看不清的男子失神失魄,可等她再抬头看过去时,城楼上已经不见那人的身影。
曲瑶镜只能按下心底异样的怅然若失,在逢春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上舫梯。
舫梯并不很稳,曲玉衡担心她落水,就落后一步跟着,发觉曲瑶镜披帛曳地时,他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将披帛捡起执在手中。
直到曲家人尽数上了画舫,那辆无比安静的马车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与毫不起眼的外表相比,马车内却极尽宽敞奢华,蒲团矮几,博山炉燃着香,冰盆里浸着瓜果,最里甚至有一方青玉矮榻,榻上坐着位华服簪花俏美人,只那美人柳眉倒竖,面上一派狰狞。
才摔了杯盏仍不出气,她一气之下,将几案上成套的白玉茶具尽数扫落在地,死死看着满地狼藉,恨声:“他竟替她挽裙裾?”
她恨得咬牙切齿,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娼妇!”
侍女无不哆嗦地跪在她脚边,有胆大的颤声道:“殿下莫恼,依奴婢愚见,不如召曲家四姑娘来,一问便知。”
她一脚将侍女踢开,双眸红似血。
“去把曲韵浓给本宫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