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辨楮叶(四)
徐屿宁居高临下地端详晏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分明是与之前相同的眉眼,怎么卖乖示弱的姿态却变得不自然了?
她张了张嘴:“你——”
晏奴嘴角一抖,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心疯狂下沉。
“小姐!”南烛砰砰拍着脆弱的木门,急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爷回来了!”
尚未问出口的询问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徐屿宁轻哂一声,丢下一句“乖乖在这儿呆着”就转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晏奴眼睁睁看着徐屿宁随意一抬手,那件沾染灰尘的斗篷又焕然一新,自觉飞回她的臂弯里。
红斗篷在她手中展开,荡出漂亮的弧度,最后罩住她整个身子。
木门被打开,光柱短暂地投进来,映亮了狭窄的屋中唯一一抹亮色。
随着嘎吱一声,木门重新合上,带走了微弱的光柱和翻飞的红,眼前一切重归黑暗。
他琥珀色的瞳仁紧缩,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盖住了手心渗出的汗渍。
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木门再次被推开,一个陌生的丫鬟丢了一个包袱在茅草堆上,连余光都懒得施舍给他,又快速离开了破屋。
直到再听不见脚步声,晏奴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凑到鼓鼓囊囊的包袱前,抽了一根茅草套上包袱,一点点解开松松垮垮的结。
包袱豁开,露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以及一整套崭新的、剪裁得体的男装。
他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犹豫半晌,才伸手拆开糕点盒,举起其中一块撒了层抹茶粉的糯米糕,迟疑地将其送进嘴里。
然后,小心翼翼地咬碎。
直到涩涩的清甜在口中化开,晏奴的精神才松懈下来,动作机械地咀嚼着糕点。
这些富人钟爱的糕点……
味道也不怎么样。
……
交代好晏奴那边的事儿,徐屿宁一面提着裙摆朝前厅赶,一面不着痕迹地朝南烛打听有关徐将军的信息:“南烛,一会见了我爹,不许告诉他我又买了个奴隶的事。”
在昨夜,她已经知晓了徐家的基本情况:徐家老太太有一子一女,女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徐皇后,子是徐大小姐的父亲,前半生是定国将军,自妻子病逝后便退至闲职四处逍遥。
徐将军十分溺爱女儿,加之没有娶续弦,家中也无侍妾,徐大小姐在后院胡作非为也无人管束,才越发跋扈。
但对于徐将军和徐大小姐的相处模式,徐屿宁还不甚了解。
“是。”南烛先应了下来,随后纳罕道,“小姐为何要瞒下那玩意儿,往常不是巴不得让老爷知道吗?”
徐屿宁相当自然地接话:“若是让我爹知道了,我还怎么和他快活?”
过了片刻,身侧依旧静悄悄的,也没个回应。她疑惑地回头去看,才发现南烛的脸红成了天边的朝霞。
“……”是她开的玩笑太露骨,吓到小姑娘了。
一路下来,她已经差不多捏准了这父女俩平日的相处模式。于是刚一跨进前厅,她就高声喊道:“爹——”
然而当眼前对坐饮茶的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她时,徐屿宁一下子卡壳了。
她眼珠子一转,看向右边那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心中惊讶转瞬即逝,很快接过方才的话头:“你还知道回来啊?”
“臭丫头,又没大没小的!”那名男子笑骂着起身,将一把鞭子扔给她,“今年生辰礼你不是不满意吗?喏,补上。”
他鬓边藏了几根银丝,眼角额前也堆上了历经风霜雨雪的皱纹,但一双眼睛依旧神采奕奕,透出冲天豪气。
徐屿宁抱着那条鞭子,毫无千金小姐的风范,耍赖似的冲徐将军吐了吐舌头,惊讶在心头绕了一圈转为警惕。
——这位徐将军竟然和她还在闭关的亲爹长得毫无二致!
幻境自行修补逻辑为她安排合乎情理的身份是常事,但这身份的性格、爱好以及亲爹都和她本人一致,可就不寻常了。
她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入侵灵台窃取了记忆,还被复制进这方幻境里。
幻境是晏时打开的,自然和他脱不了干系。再联想到他身上那个神秘的系统,徐屿宁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能在幻境里多待,必须尽早离开。
想要离开幻境,就得找到阵眼。她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四周: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逼晏时说出阵眼。
“感动得说不出话啦?”徐将军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声如洪钟,“来认认人,这位是晏家长公子晏宸,你该唤一声堂叔。”
徐屿宁的目光落到晏宸脸上,晏宸笑容和蔼,坦荡荡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看着那张同晏时六分像的脸,她撇了撇嘴,懒得去捋贵族之间乱成一团毛线的关系,直接干巴巴地叫了声“堂叔”。
依照她对这些贵族世家的理解,这“堂叔”怕也只是个来攀关系的。
这么多年了才找上门,必定是她买下晏时后推动了幻境剧情。
晏时在幻境里的身份不会是晏家走失多年的小少爷吧?徐屿宁心情奇妙,说不准和晏时的真实身份有几分联系。
哪能让他们这么顺利地找到晏时?
“我现在喜欢用剑。”她状似嫌弃地将鞭子塞进南烛手里,飞快在她手心写下几字,而后转身瞪着徐将军,“你就成日逍遥吧,没你这样做父亲的。”
徐将军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呲牙咧嘴好一阵,还是舍不得说重话,扭头同晏宸道:“你瞧瞧她,没规矩!”
“令嫒活泼直率,同将军之间没有隔阂,才是最难得的。”晏宸笑容不变,客客气气地说着场面话。
一派和气中,无人注意到悄声离开的丫鬟。
……
与此同时,徐府后院。
一抹青色的身影动作敏捷地越过墙头,头顶的嵌玉小银冠被阳光映亮,晃进侍卫的眼中。
本在打瞌睡的侍卫表情一凛,瞬间提高警觉,握紧腰侧长剑,朝围墙看去:“谁?”
视线所及,只有常青树沙沙作响。
“是风吧。”同伴打了个哈欠,拿肩膀怼了怼他,“走,换班去。”
那名侍卫狐疑地环视四周,仍未发现异常,这才卸下防备,和同伴一道去交接工作了。
两人走后,那棵长青树动了动。一名身着天青色锦袍的少年拨开繁茂的树叶,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
少年有些不习惯地扶了扶一丝不苟的发冠,展开手中的雕骨折扇小幅度扇了扇,端的是温润如玉。
正是晏时。
他迈开步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破屋前,礼貌地叩了叩门才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阳光再度泄进屋内。
破屋同徐屿宁离开时没有两样,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只有一处角落干干净净。
而那个本该乖乖呆在原地的奴隶没了踪影。
晏时停在那团茅草前,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稍稍弯腰,以手帕代手包住那块抹了绿色粉末的糕点。
抹茶味,师尊最不喜欢的味道。
他将其举至光柱下,眯起眼睛看了良久,最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来晚一步,竟被旁人鸠占鹊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