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二婆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视野里雾蒙蒙一片,池遥耳朵间一下子失去所有声音。
她慢慢地坐起来,不敢看任何人,忽然迟钝地蜷缩起身子,深深将自己埋进去,胳膊上露出长长的伤口。
知觉逐渐恢复,伤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
泪水无声无息地含在眼眶。
纤瘦的肩膀慢慢颤抖。
一秒。
两秒。
三秒。
情绪在边缘崩溃,池遥死死咬住下唇,可是压抑的哭声还是不受控制地响起。
眼泪断线般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化作一团深黑色的水渍。
她讨厌现在的自己。
她果然……永远都是那个最失败的人。
池遥闭上双眼,不想让眼泪落下,似自虐般紧紧咬住唇,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泪水困在眼眶中。
久久不落。
忽然之间,池遥落入一个陌生而温柔的怀抱。
淡雅轻柔的烟草味闯入鼻尖,霸道地冲淡空气里所有苦涩的潮味。温凉的手轻轻抓住扣住她的肩膀,把她虚抱在怀里。
空寂的房间寒冷刺人,刚刚推伤池遥的妇女朱霞躲在人群中表情不屑,阴阳怪气地看着两人:“可别说是我推伤的,她自己没站稳倒的。”
四周没人出声。
杜鹤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会她,他轻轻拍了拍池遥的肩。
池遥听见男人低沉温润的声线。
“池遥。”
“别怕。”
池遥,别怕。
杜鹤寻半跪在地上,轻轻把女孩搂在怀里,慢慢地安抚着她发颤的身体。
男人的肩膀宽阔,体温炽热,似春日的烈火燃燃而起。
池遥再也无法掩饰情绪的崩溃,她似久溺深海的人终于抓住一块浮板,眼泪无声无息地浸湿男人胸口的布料。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恐惧在心里慢慢褪去。
池遥终于抬起头来。
透过天井微弱的光,男人的五官被笼上一层神性般的光影,下颌窄锋,喉结在阴影中凸起,目光自上而下望着她,自带一种清澈幽静感。
盯着这样一双眼睛,心绪下意识宁静下来。
各自平静地眨了下眼。
心情慢慢平复,池遥沉默地收回放在男人身上的手,无措地支着石板站起。
但腿部的疼痛,让她动作一慢再慢。
盯着女人腿上因为血迹粘在一起的布料,杜鹤寻手指动了动,昂起头,不动声色地扶着池遥慢慢站起。
肌肤之间的温度相互传递。
看了眼男人,池遥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低着头,仍能看见通红的眼眶,嗫嚅:“对不起。”
对不起,她辜负他的期许。
“……”
池遥紧紧攥住手心,等待着男人的回答。
她想。
他应该会像她的父母一样失望吧。
无声无息地过了几秒。
耳边没有出现任何声音。
温热的手穿过她的冰凉的掌心。
杜鹤寻慢慢地带着她走到拐角,领着她坐到板凳上。
他弯下腰,温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声线压低,只是问:“疼吗?”
温柔的力度落在头顶,轻轻揉了揉,全身穿过细细麻麻的电流感。
池遥定住,对上男人漆黑的眼仁。
她不懂他为什么不责怪她。
眼睫颤了下,她重新低下头,不敢看杜鹤寻。
“不疼。”
杜鹤寻没说话。
透过女孩清廋的躯壳,他看到了她自责低哀的灵魂。
他叫来一个面相温和的妇女,带着池遥简单擦拭一下伤口。然后找到刚刚推伤池遥的妇女——朱霞。
“朱姨。”
杜鹤寻站在她面前,神情是一如往常的散漫,他没什么语气,漫不经心地笑道:“您不道歉吗?”
他明明是反问的句子,说出来却似不容置辩。
“……”
朱霞脸色几轮变换,依旧嘴硬:“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弄伤的。”
屋内寂静,清晰可闻呼吸声。
人群拥在堂前,每个人的脸藏在昏暗中,虚虚实实。彼此对视,僵持,但无人出声。
杜鹤寻慢条斯理地摸着手腕,似神灵低悯般俯视着众人。
他笑着轻呵了一声,似是嘲弄,又似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不疾不徐地说:“我叫人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受欺负的。”
“既然不需要我们,那抱歉,我们先走了。”
男人声调懒洋洋的,房内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众人看着他,好像看到当年那个一身傲骨的少年。
事不关己的姿态被打破,慢慢地有人出声试图想要调解场面的尴尬,各种嘈杂的声音响起。
杜鹤寻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再度走向池遥。
斑驳朦胧的光影从头顶洒落,一路跟随他。
他轻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慢慢道:“走吧。”
屋内不停地有人试图劝他们留下。
池遥跟着他慢慢走到门槛处,大家的目光都集聚在他们身上。
没人敢阻拦。
即将跨过高高的门槛,陈庚岐匆忙地进来了。
他看向杜鹤寻。
男人的神色很正常,和往日并无异常,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面带笑容,随意散漫的青年。
陈庚岐没有说话,默默地侧身让两人而过。
眼见着两人即将上车,陈庚岐忽然喊住杜鹤寻。
“老杜。”
男人的脚步一顿,听而不闻地上了车,却久久没感受到后座的重量。
忽然,衣摆被轻轻拽住。
他回头看向池遥。
她紧紧抿住唇,眼睫颤抖得厉害,她一字一句地艰难说。
“我想再试一次。”
池遥重新踏进屋内。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池遥努力克制住想逃离的欲望。可悸动不安的情绪似即将爆炸的气球,疯狂冲击着五感。
她闭了闭眼,看向正方向的江二婆。
和上次不同。
大家尽力安抚着江二婆的情绪,二婆的情绪平稳很多。
她不再是孤军奋战。
但她还是忍不住惴恐。
本就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池遥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哪里来的勇气,竟愿意重试一次。
往常是和面试者沟通,今日却是和一位情绪激动的老人。
手指慢慢捏紧,池遥拖着步子往前,双臂紧张得不知如何摆动。
她站到离江二婆不近不远的地方,惶窘开口:“江……江二婆。”
房内所有的眼睛盯着她。
旁边的人努力安抚着江二婆的情绪,让她能够积极地和池遥交流。
二婆转向她,但毫无反应地悲咽着。
池遥脑袋一片空白。
她忘了。
江二婆听不见声音。
呼吸停滞,池遥自嘲地闭住眼睛,想着这次又该失败了吧。她睁开眼,看见一抹熟悉的酒红色。
光影晦暗不明,男人被分割成两面,溟蒙和光耀。
他的眉眼孟浪散漫,明明略带混血感,平静地垂眸看向她时,却像极了神话的神佛,不喜不悲,心沉安静。
他眼睛折射出光芒,似隐隐约约描绘出她的轮廓。
池遥收回眼,深深地呼吸。
手指慢慢停止颤抖,她告诫自己不能害怕。
脚步慢慢前移,她蹲到江二婆面前。
心脏不停地跳动。
怦——
怦——
怦——
她慢慢握住江二婆粗糙的手掌。
感受到别样的温度,江二婆慢慢地垂头看向她。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担心着江二婆情绪再次激动。
但什么暴怒也没发生,她好像知道了什么,混浊的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女孩。
池遥鼓足勇气,用手语比划:“二婆,我是池遥。”
过了很久。
她怕二婆不信任自己,补充道:“是村里请来和您沟通的。”
许是情绪已经安抚太多,江二婆终于愿意和她交流,她不太熟练地尝试用手语沟通:“你是谁?”
那是她孙子教给她的手语动作。
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池遥抓紧解释自己是村里请来的手语翻译和朱志强事情的来尾。
由于担心江二婆年龄大了,受不了刺激。池遥只是委婉地表示朱志强工作太忙,但很快就能归家。
江二婆指节动了动,看着面前半蹲着的女孩。
她生得一双温和的月牙眼,此时折射出巨大的光芒,似朝圣的信徒。
她将手指化作语言,告诉她。
“二婆,我们都在,您不要担心。”
“小朱很快就回来看您了。”
不知为什么,江二婆看到这句话,久久没有反应。
忽然,她的眼眶慢慢湿润,没有一点动静,眼泪突然下坠,似断线的风筝。
对于她来说,她这一生活得似无根的浮萍,漂泊不安,早已习惯依附他人而活。
今天她本想一死了之,却引起村里人的注意。他们安抚自己,可越是安抚越像是印证她心里的答案。
情绪崩溃处,她看到了池遥,她用最丑陋的一面伤害了她。
但女孩却选择再试一次,告诉她事实的真相。
她摸了摸自己满是皱纹的脸,用那双苍老的手慢慢遮住眼睛。
低低的哭声再次响起。
可是,池遥这次不再害怕。
她站起来,心里莫名觉得触动,转过身去努力不让眼泪落下。
她低头寻找纸巾,下一秒想起这是别人的衣服。
忽然,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包纸。
手指修长精致,两指间夹着纸巾,漫不经意地递给她。
池遥抬头看向杜鹤寻。
杜鹤寻垂眸看她,咬字很轻,“想要这个?”
“嗯。”池遥垂着脸,用纸擦了擦眼角的泪。
盯着小小一只的女人,杜鹤寻上下滚了滚喉结,手指微动,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男人宽大的手掌轻抚过碎发,勾了勾。在空中停留片刻,倏地,悄无声息地收回手。
他耐心地女孩擦完泪,语气低慢,“走吧。”
看了看还未散去的人群,池遥犹豫了下,“现在吗?”
“是。”
杜鹤寻转过身来,山风穿堂而过,音色听起来吊儿郎当。
“我带你去处理伤口。”
脚步动了动,池遥“哦”了声。
其实过了那么久,伤口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她没想到男人一直在意着这件事。
他们走到门前。
有人忽然出声,“等下。”
光影交界处,池遥和杜鹤寻转过身来。
时间变得很慢。
池遥看到江二婆颤颤巍巍,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向她。
所有人的眼睛盯着她,他们看到江二婆慢慢抬起她僵硬的手臂,释怀而郑重地抱了抱池遥。
池遥眨了下眼。
看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的老人,她忍不住笑了下,轻柔地回抱住江二婆。
像是世纪之交一般,两个不同年龄的女性,此时无声地交流着感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二婆松开她,用苍老的手比划。
“谢谢。”
谢谢你,池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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