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新校园的两个月,基本适应过后,她才第一次见到孟淮。
少年清瘦而沉默,背着书包走在校园,与青春活力的四周格格不入。
姜豆看到他好几次,也反反复复确认过他的名字,在心里练习过无数次,才鼓足了勇气小跑过去和他打招呼。
“哥、哥哥。”
姜豆涨红了脸,仰头与高出自己很多的少年对视,绷直了腰板,磕磕巴巴,“我叫姜豆,我收到过你的旧课本,真的很感谢你。”
少年顿住脚,有些讶异,很快明白过来,好看的眉眼舒展,“没关系,不用客气。”
姜豆十分兴奋,眼睛亮晶晶的,猛的一鞠躬,没拉好拉链的书包顺势从里边掉出一个裹着塑料袋的馒头,骨碌碌的滚到孟淮脚边。
孟淮弯腰捡起,递还回去,嗓音如薄冰般悦耳,“这是你的午饭吗?”
姜豆窘迫的满脸通红,很快的点了下头,抓着馒头就要跑,孟淮叫住她,嗓音温和,带了浅浅的笑意,“我午饭总是一个人吃,你可以跟我作伴吗?”
姜豆愣了愣,用力点头。
初见那一年,她十二岁,孟淮十五岁。
那位时常捐助福利院的院长朋友,是孟淮的父亲,是一名人民警察。
孟淮没有妈妈。
院长总是叹气,说孟淮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那年夏天,她缠着院长,想知道更多孟淮的事情。
院长告诉她,孟淮的妈妈也是警察,牺牲在孟淮四岁那年,葬礼上,他懵懵懂懂的跟在奶奶身后,茫然的望着黑白遗像上妈妈的照片。
他那么小,一定什么都不懂,也一定不知道分离的意义,他只是木讷的站在那里,耳朵里是嘈杂的哭声。
姜豆听完,固执的摇头,她说他知道的,就像她也同样知道,是因为继父不愿意接受她,所以母亲才把她抛弃在了公园。
大人们总觉得,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应是什么都不懂的,可同样的四岁,姜豆知道母亲把她抛弃的原因,孟淮也懂得分离的意义。
她不觉得孟淮乖,她只觉得孟淮苦。
父母的职业注定了童年的鲜少陪伴,孟淮是奶奶带大的,孟奶奶是个爱干净的小老太太,操劳一生,背脊被生活的琐事压弯,总是轻捶着自己的腰,唉声叹气。
她年龄大了,耳朵有些背,记性很差,后来渐渐严重,不记得一天吃过几顿饭,也开始忘人,无法再照顾自己。
孟淮的父亲很忙,把她送去疗养院照顾,定时去探望,姜豆在周末的时候,时常会跟着孟淮去看孟奶奶。
老太太已经不太能记得人了,可仍然拉着他们的手唉声叹气,唠唠叨叨要他们好好吃饭,不要挑食。
上天从未眷顾这个家庭,孟淮父亲去世那年,孟淮十八岁,她十五岁。
同样的因公殉职。
她跟着院长来参加葬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来来往往吊唁的人中,孟淮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睛很红,却挺直脊背,固执的没有落泪。
那一瞬间,她像是见到了幼年时的那个傍晚,独自走向福利院的自己。
她哭的更厉害,整颗心像被狠狠揪住,疼的喘不上气。
一夜之间,家里仿佛只剩了孟淮,同年的高考结束后,他的志愿填报从医学院,改成了警校。
他的梦想,从一个医生,变成了警察。
他走那天,姜豆来送他,哭的眼皮红红的,紧拽他的衣角,“孟淮,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不要我了,可是我一点也不怕,因为福利院就是我的家,院长和赵阿姨就是我的家人,我还有很多很多家人。”
她像鼓足了勇气,“孟淮,等我长大了要跟你结婚,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吧?”
嘈杂的人声中,有微风吹过孟淮的衣摆,他愣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抿着唇没有回答,而是第一次拥抱了她,对她说:“你不要想太多,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
少年身上带着好闻的皂香,像穿透昏暗的阳光般温暖。
姜豆看着他的背影,瘪着嘴嚎啕大哭。
她知道,孟淮压根就没相信,他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的。
姜豆上大学的第一年暑假,他们相聚在福利院,院长和赵阿姨都高兴,院长特意拿出珍藏多年的红酒,絮絮叨叨的说,长大了,有出息了。
破旧的三层小楼外,孩子们嬉笑追逐,姜豆兴致勃勃带着孟淮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寸土地都有她的回忆。
在那颗仍如童年般茂密的大树下,她仰着头问孟淮,脸蛋粉扑扑的,“我现在长大了,能做你的家人吗?”
彼时孟淮脸上的稚嫩已经褪去,眉眼沉静,面部轮廓□□,只有那双眼睛,仍旧黑的纯粹,他垂眼,静静的看着她,声音透过孩子的欢声笑语,准确无误的钻进她的耳膜,“认真的?”
姜豆点头。
孟淮也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告白的这种事情,应该是男生来做。”
他的表情非常淡定,像随口说了句天气真不错,姜豆愣了愣,气鼓鼓的瞪他,“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不要敷衍我,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他看着她,嘴角提了一点,掀起轻微的弧度,“当时你还小,总觉得说话不算的,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你已经能够明白你说的话,做的事了。”
“是结了婚才变成家人,而不是为了成为家人而结婚。”
他的尾音染上笑意,“所以姜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姜豆只矜持了一秒,点头,“愿意。”
“我那时候说的话也算数。”
她已经没有年少时的勇气,垂着脑袋,声音小小的,险些埋没在夏季的风中。
“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可孟淮还是听见了,他弯了弯唇,朝她伸手。
姜豆直愣愣的抬头看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抱住了他。
他其实什么都没说,但她觉得,他好像希望她抱过来。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红着脸想松手,却被更紧的抱在怀里,孟淮下巴轻搁在她的发顶,轻声叹息,“姜豆,我很高兴,你愿意选择我。”
姜豆眼尾泛潮,偷偷嗅着他的味道,一如他离开家时,洒进潮湿角落里的阳光,干燥而温暖。
侧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她吸着鼻子,“我也高兴,真的,孟淮。”
那年夏天,她的回忆是蝉鸣声四起的树下,眼角眉梢都染着光的孟淮。
姜豆暗戳戳的高兴,年少的暗恋成了真,不如书上写的酸涩,好似自然的水到渠成。
年少成长时的一路走来,两个没有安全感的半大孩子,像是两个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人,她是真的喜欢,也想永远都这样。
可在转过年的那个冬天,孟淮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姜豆,我们分手。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临近寒假,她正在宿舍收拾回去要带的东西,手边还放着要送给孟淮的礼物,回拨过去,显示已经被对方拉黑了。
她怔愣了许久,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遍遍的回拨,始终都是被拉黑的状态,不单是电话号码,所有能够想到的联系方式都被拉黑了。
姜豆的眼泪就掉下来,她在宿舍里躲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告诉她赵阿姨从楼梯上摔下来,可能快不行了。
她刚刚进入福利院的时候,就是赵阿姨一直照顾的,当时她年纪太小,无论白天多么没心没肺的疯闹,夜里惊醒也总是哭着喊妈妈。
赵阿姨为了照顾她,一直与她住在一起,半夜她惊醒,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不知疲倦的抱着她,反反复复的哄着劝着。
她说孩子你也可怜,才这么点,你的妈妈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她说你别怕,赵阿姨以后会好好照顾你,不让别人欺负了你,好孩子不要哭。
那些恍然自己被母亲抛弃的夜晚,是赵阿姨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哼着歌,哄着她睡觉。
赵阿姨曾经有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可惜人走得早,她接受不了打击,崩溃了很久,直至后来的家破人亡,才辗转到福利院帮工,照顾那些被各种理由抛弃的孩子。
她在这里,仿佛找到了新的希望,眼睛里重新闪出光亮,用自己瘦弱的肩膀,背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姜豆买了回家的车票,缩在火车的硬座上,再次接到院长的电话,说赵阿姨走了。
挂了电话,她把脸埋在掌心,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赵阿姨和心心念念的孩子团聚了,没关系的。
可眼泪一直在流,擦都擦不掉。
下意识的想要寻求孟淮的安慰,才想起已经被他拉黑了,她再绷不住,在人声鼎沸的火车车厢中,哭的肝肠寸断。
赵阿姨曾生活的房间,家具摆设仍是从前的模样,她追的电视剧甚至还没结局,什么都没变,只是人不在了。
她呆坐了整个下午,直到太阳西下,才开始收拾东西,在老旧衣柜的最上方的鞋盒里,放着一只瘪掉的皮球。
那是小时候过生日,院长送给她的,当时她兴致冲冲的抱着皮球,想让赵阿姨陪她玩,可她很忙,哄着让她去找别的小朋友。
姜豆摇头不肯,固执的等在那里,从下午等到黄昏,直到晚饭后,照顾好一众孩子们,赵阿姨总算空闲下来,笑吟吟的牵着她到院子里,陪着她玩皮球。
她小时候是很喜欢这只皮球的,后来被石头划破,赵阿姨尝试了很多次,都能没把皮球补好,当时她哭了很久。
那只曾经被她视若珍宝后来抛之脑后的皮球,一直被保存在鞋盒里,静静的躺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姜豆低头看着皮球,手指一点点摸过,小心翼翼的藏在怀里。
书桌左侧抽屉的最里侧,放着几块奶糖,是个很老的牌子,她小时候最常吃到的那种,她每逢周末回来,赵阿姨总是把她领进房里,从抽屉里拿出偷偷留给她的奶糖。
奶糖已经有些化了,她认真的剥开,放进嘴里,甜腻的奶味从嘴里蔓延开,非常粘牙。
她一边吃一边哭,直到把甜得发腻的奶糖吃完,抱着皮球坐在那张小小的单人床,蜷缩成一团。
回想起来,那曾是她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生命中为数不多重要的人,一个天人永隔,一个下落不明。
她再见不到赵阿姨,也没见过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