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谙暗自腹诽,本来是不知道,你一说,就知道了。她依旧视厉鬼如无物,将食盒递给裴千烛后,捧着肚子开口:
“你可知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
“......”
这下,就连向来毒舌的厉鬼,也说不出话来,更何况是裴千烛。
一抹绯红迅速爬上裴千烛的耳尖,他清咳几声,答非所问道:“你我只是维持了原本形貌,经历的却是茉娘和匡先生的一生。”
教科书般的回答,棠谙点点头,表示理解。她不再捉弄裴千烛,正色道:“我发现替茉娘解决困境,可能是离开鬼域的线索。”
裴千烛闻言,低头沉思片刻道:“的确,每当我看见茉娘度过危机后,场景都会发生变化。”
“看见?”棠谙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对,我并没有伸出援手,或者说,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裴千烛同样眉头紧锁。
“这便有些出乎意料了。”棠谙想起自己曾使过的那些疯狂手段,反而欣慰地笑起来。她习惯性抱臂,却发现手臂被挡住,根本放不下来。
棠谙轻拍肚皮,神色有些不满。但这几下轻盈无比的触碰,却勾出身体内部的滔天剧痛。
豆大汗珠瞬间从棠谙发际滚落下来,温婉面孔此时狰狞如恶鬼,她软倒在裴千烛怀中,指甲深陷在他手臂里,有气无力道:“我好像......快生了。”
裴千烛一贯的冷静自持消失不见,他满脸慌张无措,双唇抿成苍白直线,眼中只有棠谙痛苦□□的模样。
棠谙看着六神无主的裴千烛,忍痛无奈道:“你慌什么,这里是鬼域。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是让你快想线索,又不让你接生!”
这一长段话让棠谙险些闭过气去,她眼前也真的一点点暗下来。
景色变换前,棠谙听见厉鬼在她耳边低语:“唉,眼光太差,你那姘头显然不靠谱。”
棠谙陷入一片湿黏之中,耳边不断有哗啦水流声传来,还有长指甲刮磨金属的咯吱声,令人牙酸。
一个陌生女人在她耳边念叨着什么,但她来不及听清,便痛得晕厥过去。
棠谙浑浑噩噩的意识,被唇齿间甜蜜粘腻的液体唤醒。她勉强将双眼撑开一道缝隙,浓稠深红直直刺入她的眼球。
那是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中液体正有节律地晃荡。拖着碗的那只手,被黑中透红的淤泥样物体包裹,似乎是......血浆。
“可算是醒了,生孩子而已,竟痛成这样,你这女娃未免有些不中用。好在醒得及时,省了我吃斋念佛十余日。”
她缓缓放下手中闪着寒芒的巨大剪刀,将剩下液体一股脑灌进棠谙嘴里。
棠谙被呛得险些窒息,液体洒落满身,有几滴落到她的眼睛里,有些刺痛。棠谙想揉眼,却发现自己脖子以下,动弹不得。
好贴心的鬼域,为了不让我痛,竟连动作能力也一并抹去。棠谙咬牙切齿,她只能死死盯着身旁女人,试图用眼神吓退她。
显然没有什么用处,女人对着棠谙笑了笑,俯身将手探入沾满血污的被褥下,口里还在念叨:
“乖娃娃,红糖水甜不甜?吃了周家的糖,可得给他们生出个大胖小子来。”
“一块糖,换一场世上最痛的酷刑,是谁教你这样做买卖的?”
棠谙的嗓音此时沙哑得不像话,几乎是从喉咙深处一丝丝挤出来,难以想象,方才这具身体,究竟是怎样声嘶力竭地叫着。
听见这话,女人裹满干涸血液的手顿在空中,她缓缓转动生锈的头颅,像第一次看见棠谙似的,凝视了她许久。
突然,女人癫狂地仰头大笑,脸庞变得酡红,用篦子打得顺溜的发丝,也散落几缕,垂在耳边。
那模样,竟然比头发乱糟糟糊在脸上的棠谙,还要像个疯子。女人整个人贴在被褥上,一条手臂几乎完全伸进去,正用力将什么东西往外扯。
“是我看走眼,竟把你当作乖娃娃。但不乖又有何用?没有人会在乎猫儿狗儿的死活,心软的赏骨肉,心狠的赏棒槌,哪会给你交易的资格?”
棠谙虽失去部分知觉,但也能感受到,有东西正从自己身体里流失。鲜红从被褥中心晕染开,逐渐扩散,爬上女人的肩,流过湿冷地面。
女人在一片血红中开口:“蠢娃娃,这是你的命,熬不过就只留一个孩子,熬得过便等下次多留一个,横竖是死,还是早日看开得好。”
棠谙心中有无数话语汇到嘴边,但实在没力气道出。不知为何,她在昏迷前隐约听见一道温婉柔和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
“恩人,多谢你为我摘下这颗,吸食血肉而生的瘤。”
“你是茉娘吗?”棠谙在心中急切发问,却没有人回应她。
“茉娘,孩子哭了,你也不哄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着略显耳熟的话,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棠谙望着跪在地上的秀云,抬头看见坐在上首的年老妇人,脑中混沌,一时没能从失血的眩晕中回过神来。
怀中婴儿哭闹声一阵阵响着,堂上众人皆眉头微皱,望向那襁褓。棠谙也顺着他们的视线低头,但下一刻,她双目瞪圆,险些将手中襁褓扔出去。
好在,最后关头棠谙找回理智,忍住头皮发麻的恶寒,将襁褓交给身旁丫鬟。丫鬟忙抱着婴儿走出屋去,棠谙这才松了一口气。
“茉娘,这头胎虽是个女孩,但你也要多多上手照料才是。”上首的老太太似乎对棠谙这行为不太满意。
女孩?棠谙认出这便是周老夫人,但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襁褓中的,是个女孩。棠谙见老夫人面露不满,很快收敛思绪,低头应是。
老夫人也不欲与棠谙多说,她转头看向地上的秀云,悠悠开口:“秀云,我周家向来待你不薄,可你为何要私下向外散布,我大儿痴傻的谣言?”
棠谙无语凝噎,这似乎不是谣言。
“老太太明鉴,我服侍大公子多年,从未生过这样的事端。这背后定有小人,在栽赃我!”秀云梗着脖子,背挺得笔直。
棠谙不欲看这无趣的家长里短,她垂眸思索方才的经历,分明茉娘的困境没有被解决,但场景还是发生了变化。
况且,昏迷前为什么会出现茉娘的声音?棠谙实在寻不到答案。
“罢了,我知道老太太认定我是个狐狸精,就是想将我逐出去。呵呵,倒也不用你们费这多口舌,只需知会一声,我自己便会出去,反正在哪里不是做工赚银子?”
秀云爬起来,拍拍衣摆上的灰,转身就要往外走。堂上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以秀云自愿离开周家暂且结束。老太太气得捂住胸口,但似乎也拿秀云没有办法。
棠谙将这场面收入眼中,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每次场景改变,似乎都是以茉娘心境的变化为契机。棠谙心道,鬼域倒是心软,竟不吝给人提示。
果然,棠谙这念头一出,眼前高堂骤然倾塌。她隐约看见,走出大门的秀云,似乎透过漫天飞屑,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
“啊——好痛!”
剧烈的疼痛从棠谙胸口传来,她将怀中物体一把扔出,才觉得好些。那东西被布包着,轻飘飘落在地上,似乎没有重量一般。棠谙仔细一瞧,好像是......
“棠谙,那好像是茉娘的孩子。”男人好听的声音,伴着沙沙脚步声向棠谙靠近。
棠谙这时才发觉,胸前有种奇异的空荡感,且胀痛持续不退。她低头,一片红黑错杂的肌肤映入眼帘,红的是肿胀流血,黑的是结痂生瘢。
血痂边缘微微翻起,露出里面糜烂柔软的血肉。
棠谙被这画面震慑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暴露在外的,原是自己的胸口。她愣了许久,不知想到什么,眼泪霎时滚落而下,一滴一滴,砸在泥土里。
“先别过来。”棠谙终于想起现场还有另一人,她带着哭腔,让裴千烛停下。她将衣领整理好后,才唤裴千烛过来。
“这袋子里的东西,似乎是匡先生拿给茉娘的。”裴千烛将手中物品交给棠谙,棠谙打开一看,是满袋的芒硝。
棠谙知道用布包裹住芒硝,敷在患处,可以缓解因乳汁拥堵而诱发的肿痛。但这土方法只能在皮肤未溃烂时使用,如今的情况用芒硝,已经晚了。
“病了这么久,就没有一个人为她找大夫吗?还是说,生育之痛,哺育之痛,他们已将其视为常态?”棠谙喃喃自语。
裴千烛不懂棠谙在说什么,他走过去捡起地上襁褓,奇怪道:“这襁褓中,怎的没有婴孩?”
棠谙看着裴千烛抱着襁褓,淡定自若的样子,心里有些讶异,“你没有发现他长得很吓人吗?那是茉娘的上一任丈夫,我怀疑是......”
“是只小鬼罢了,味道还不错。”
熟悉的声音带着凉气,又在棠谙耳边响起,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棠谙抱起手臂,试图将皮肤上泛起的粟粒搓下去。
“上一任丈夫?”裴千烛的眼中闪过疑惑,他拿着襁褓朝棠谙走来。
而厉鬼此时正从棠谙身后,环抱着她,嘴里还在劝诱:“这不解女人伤痛的傻子,你图他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这一章正巧在母亲节发。
愿全天下母亲身体健康,平安顺遂。也愿所有苦难,都能得到正视,不再被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