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越深,瑟罗越为这座城的完善而震惊。穿过外围城墙边的市集,越接近中央的建筑越精巧,商业街鳞次栉比。这座城的主人一定很偏爱青色的大理石,到处都有它的影子,道路上的地砖、有着供廊和旋梯的漂亮公共建筑、草地边的围栏雕像和花坛……
天宇上盘旋着厚重的云团,不透一丝光亮,气氛阴郁,显得这座城市像一座肃穆而高贵的墓园。
他们一行人穿着能抵御畸变雨的漆黑雨披,不露出一点皮肤,行走在其中,像是一队满怀哀悼之意的送葬人。
天空上有乌鸦和秃鹫盘旋,等待死去的动物腐烂分解,好大快朵颐,这些畜牲倒是无惧畸变雨的袭来,不知道在哪里藏身,等到情势缓和,又出来捡漏。
最中央的喷泉广场伫立着一座蒙纱的女神像,被牛皮纸篷布遮盖,好叫女神免受淤泥的亵渎。
他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少女神像,大概是这片远离教廷统治地区的新兴信仰。她看起来那么美丽高大,雕花和贝壳精细无比,倾注了雕刻家无限的感情,脚下还残留着供奉的祭品,一定被真挚地崇敬着。
他拂开神像前立牌上的污泥,记住了她的名字。
尤嘉。
这是和当地人沟通的重要信息,信仰很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他也深知入乡随俗的重要性。
卢西娅凑回来,“瑟罗叔叔,你在看什么。”
他把神像上的名字指给她看,“记住了,这里信奉异教的女神,虽然不知道他们对教廷和其他信仰的态度,但是暂避期间,在信仰方面要尊重他们。”
卢西娅矫健活跃,像头年幼的雪地狼,远胜家族里同代的孩子,是他中意的继承者人选,就像当初他在少年时被作为首领的祖母选中,加入到外出的商队。
“知道了,我可从来不会冒犯别人,你该担心的是卢克那家伙。”卢西娅在嘴唇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瓮声瓮气地说。
卢克是她的弟弟,一个让瑟罗头疼的莽撞大块头孩子。
他捂住额头,无奈地叹气,“你记得看着他一点,不要让他到处惹祸。”
“我也不能无时无刻跟在他屁股后面,说不定他去上个厕所就能闯出祸来呢。”
“……好吧,好吧。这个臭小子现在在哪,我要亲自看着他。”
卢西娅眨了眨眼睛,“他去上厕所了。”
酒馆上的招牌已经被打落,回廊上木桶散落一地,墙上破了一个大洞,能隐约看见里面的吧台和酒桶。
卢克试着从缝隙里钻进去,反而被边缘的木刺磨伤了肩膀和大臂,留下几条划痕,不深,但是也足够让他感到刺痛。
他是个小山一样壮硕臃肿的孩子,脸盘肥厚,几乎看不出器官,眼睛藏在肥肉里,行动间非常迟缓。
瑟罗作为他的叔叔,措辞相当委婉,不过家族里的人都很清楚,他是一个患病的孩子,或许是因为他在胎中的时候,母亲遭受了瘴气了侵害,导致他一出生,就和健康机灵的姐姐不一样。
这点疼痛激怒了他本就混沌的大脑,于是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野兽似的怒吼,重重地撞开了酒馆破败的木头石砖,一路滚进吧台,撞了个眼冒金星。
放在平时,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现在也没有巡逻队能抓捕他。好巧不巧的是,就在他撞坏碎墙的一瞬间,在几十米深的地下,有一位刚刚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的魔王,睁眼的一瞬间还没摆脱灵性遨游的影响,毫无阻碍地感受了大地的震颤,被惊得拔地而起,发出了直击人心的疑问:“地震了吗这是?”
地震是没有地震的,家里进了小虫子倒是真的。
带着起床气的余怒,尤嘉双脚离地,从天鹅绒吊床上漂浮起来,慢悠悠地飘出了地堡。
奥古斯都刚刚分完当天的物资,正在灶台旁边,在黄铜吐司机里塞上一片吐司,往母鸡陶瓷煮蛋器里放进鸡蛋,再切点球生菜和香肠,凑和着做一顿早饭,没来得及看到她一脸低气压的表情,愣愣地询问:“要不要也来一份?”
尤嘉没有回头,“给我也留一份,等我抓完虫子回来吃。”
“虫子?”奥古斯都有些意外,“能让你特地出去,难道是体长三十米直径六米,前后两个口腔像是七鳃鳗,一口能吞下一头牛的畸变蚯蚓吗?”
尤嘉的脚步顿住,“还有这种东西?”
深渊里的原始魔物也不过是这个画风,但是他们无法通过母巢召唤这样的正常途径来到人间界,而地下邪祀只会让它们在穿过缝隙的一瞬间被规则的庞大力量搅碎。就算忽略一切前提,没有在通往人间界的通道被搅碎,人间界的力量也无法供应原始魔物维持巨大的体型,山峦一样庞大的魔物来到现世,只会剩下一个拇指大小的蚯蚓外形。
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畸变物畅通无阻,那她还忙活什么,和阿尔弗烈德你回你的硫磺喷泉,我回我的食人鱼冥河算了。
“我也没见过,是我祖母讲她年轻时和队友们闯进骷髅湖洞窟遇见的怪物。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她的脸上确实留下了可怕的伤口,几乎能看清里面的舌头和喉管,连最好的牧师和魔药都无法治愈她的伤。”奥古斯都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醒什么,多年以前那个传说中的怪物在他心里依然有着强大的统治力。
路过一片断壁残垣,最终抵达了事故发生地的酒馆。尤嘉曾经很喜欢的黑色双头蛇标志掉进紫黑色的泥沼,已经被腐蚀一半了。
真可惜。
刚刚从疼痛中恢复过来的卢克蹲在吧台附近,用一把匕首撬开酒桶,把脏兮兮、还沾着泥垢的双手伸进酒桶捞出酒液痛饮的,又畅畅快快地试图呼喊亲人,“卢西娅!有酒,快来!你在哪里?”
尤嘉站在酒馆外,漆黑的长发在风中娓娓垂下,像是一面光亮的旗帜,雪白的皮肤,猫一样上扬的眼睛,雕塑式的挺翘鼻梁,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美丽的。
卢克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缓缓扭过头。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看到这个有着万中无一美丽皮囊的女孩,他的第一个反应出人意料,居然是露出惊恐而嫌恶的表情,仿佛直视着什么不洁之物。
尤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虽然长相和作风相去甚远,可是在这个人身上,她闻到了和妮可身上相似的气味。
最近妮可在用世界树净化过的藤蔓泡澡,那种气味以极其微妙的速度消散,她的触须尖稍甚至开始呈现光辉的莹白色。
长此以往,几年过去,她说不定能摆脱畸变的影响,虽然再也无法变回纯粹的人类,妮可对这个结果也已经心怀感恩。
妮可说过,是从父亲身上遗传了畸变的基因,那这个孩子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
卢克一张脸被酒水糊满,还挂着汗液,脖子通红,看起来实在不怎么美观。它死死地盯住尤嘉,用含糊不清的口齿,精确无比地喊出:“魔、魔女!魔女来了!叔叔,卢西娅,卢西娅!快救救我。”
尤嘉本来对这个又丑又邋遢的小胖子没什么兴趣,只当他审美异常,已经打算转身离开。
听到他喊出的话,她停下脚步,从碎玻璃里打量了一会儿自己,再抬头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么知道我是魔女的,是谁告诉你的?那个人走远了吗?”
她的外表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人类少女,没有盘旋的黑角、没有幽暗反光的鳞片、甚至连最隐蔽且常见的黑色尖利指甲都没有出现在她身上,指甲粉嫩光润、边缘修得整齐,闪着珠贝般的光泽。
简而言之,她长得非常善良,一个大写的好人。
那个看起来野猪一样凶猛蠢钝的怪胎抬起眼睛,用一种堪称心平气和的语气告诉她,“你身上的深渊臭味太重了,还有你这个长相,简直像坨黑色触手肉山,还需要别人告诉么,我自己难道看不出来?”
尤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家伙是真傻还是装傻……这种对深渊生物的外貌羞辱,简直每一个字都透着教廷的傲慢。如果真的是天生的贤者和圣人,能够看到深渊魔物的伪装,又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尤嘉并不以貌取人,只是教廷的风格一向如此,身负神恩之人都拥有让人见之可亲的外貌和天生魅力,就像……就像那个叫伽雷的年轻人。
她站定原地,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声音轻如呢喃,“让我来看看你的底细吧,如果是教廷派来愚弄我的人。我一定,一定要割下你的舌头、把你拆得七零八碎,刨成肉丝。往后一万年,都在深渊忏悔你不敬的言辞吧。”
她的长发无风自动,像是活过来的黑蛇一样柔韧而强劲地扭动,脚下的影子有同样黑蛇般的触手抽展出来,越来越长,直到遮天蔽日,化为漆黑猩红交杂的囚笼。
有几条影手直冲卢卡而来,气势汹汹地入侵他的口鼻,顺着缝隙钻入,直到抵达他的大脑,毫无留情地翻找他的记忆,喜悦的、恐惧的、羞耻的、悲伤的……
卢克的脸因为窒息而涨紫,涎液和鼻水不受控制地流出。
他的记忆清白简单得近乎无聊,一个先天缺陷的孩子脑子里能有什么东西呢,一只虫子就能占据他一整天的心绪,唯一来自教廷的引导就是小时候的礼拜和圣餐,他还根本不感兴趣。
尤嘉几乎要失去耐心。
可是就在她打算收手的前一刻,影子终于探到了一点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在他的大脑里,某一个隐蔽的地方,散发着神圣和畸变共存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