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雷的房间宽阔疏朗,有着青色大理石的墙壁地砖,挂着纱帘,在神殿上层。推开窗能看见神殿外的柑橘树林,香气清新,能看见深翠树叶间的果实,橙色、黄色、未成熟的青绿色,这些用来观赏的果树全都入口酸涩,为了防止有淘气的孩子偷偷采摘。
园丁已经在修剪和树叶和开着白色小花的灌木,他们都是受雇于神殿的普通镇民,在治安处的告示板上接到工作,不仅工资比市价优渥,还能得到租赁公寓的补贴。
这是个要求高,又很受欢迎的职业。
神殿里总是很安静,没有多少神职人员,只有女巫摩拉担任挂名祭司,管理着一群人类护卫、园丁、清洁工。地下空余的房间有时用来收留刚到几天的流浪者或孤儿。
不过一旦找到工作,或者有了收入,就不能总是停留在这里。
天刚刚亮,尤嘉就在神殿外等候,对着窗子里的伽雷遥遥挥手。
他大概刚刚醒来,眼神惺忪,还穿着睡袍,露出一线白皙的胸膛,金发凌乱地披散。在看清尤嘉的脸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合时宜的,她想起那个高塔上公主的童话,被女巫囚禁,有着长得能垂到塔下金发的公主。
在尤嘉笑眯眯的眼睛下,他砰一声关上窗,身影消失。半个小时后再出现在神殿外,已经梳洗得金发垂顺,眼神清明,修道服挺括。就像刚刚那个春睡将醒的美人只是一场幻梦。
尤嘉歪了歪头,“你要吃饭吗?神殿早上有干面包和麦粥。”
她其实并不需要进食,所以在餐桌上只是用叉子切割戳刺,把黄油和培根搅得一团糟。坐在对面的伽雷倒是连进食的姿态都很优雅,坐姿端正,使用餐具几乎不会发出声音,嘴唇线条漂亮,咀嚼吞咽的时候不会露出不好看的表情。
她托着下巴,状似无意,“你的用餐礼仪真好,是从小教的吗?”
“是教会嬷嬷教的,她们精通很多东西,礼仪、声乐、绘画、知识,还会让女仆把孩子们的衣领袖子熨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的衣服确实都很干净平整。
说到这里,尤嘉被提示到,“你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照顾的人,我过几天会派几个仆人来照顾你。”
要在治安处发布招聘,找几个符合要求的人类仆从,六个,还是八个呢?
她习惯有每天有无数的魔物仆从围绕,甚至连更衣室都住有一只八条腿的章鱼魔物,负责替她拿衣服。理所当然地在给伽雷安排时参考了自己的需要,并且酌情考虑减少了数量。毕竟他看起来不像是需要早上有人给他穿袜子的人。
伽雷拒绝,挑起唇角,看起来有些无奈,“我又不是不能自理的小孩子,不需要别人照顾。”
可是他看起来每一个地方都精致无暇,确实像一个需要十八个女仆照顾的王子。才来第二天,已经吸引力很多人的注意,连魅魔们都好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于是魔王大人用水晶球给魔物们展示了他的脸,除部分外貌和审美都不成人形的魔物和根据鳞片光滑程度判断美丑的龙裔无动于衷,剩下的手下,尤其是魅魔群体都给予了高度赞扬。
同时也讨厌他身上太过张扬的神性气息,认为他看起来会灼伤皮肤。
石象鬼提问,她是不是终于抓来了人类王子,打算什么时候向人类王室索要赎金。被魔王大人恼怒地否认。
毕竟她现在还没摸清人家的底,想索要赎金又不知道该跟谁要。
“好吧。”尤嘉没有坚持,她看着伽雷放下餐具,用餐巾唇角,“我说好带你参观领地的,走吧。”
这是一个有些潮湿的阴天,空气里有泥土和草叶被揉碎的气味,被风吹拂而过,闻起来非常清新。
石板路走起来有些光滑,大概昨晚下了小雨。
是一个很适合窝在室内,坐在壁炉或者窗边摇椅喝上一杯热茶,听着水壶发出咕嘟咕嘟声音的日子。街上没有多少人,连市集都不那么密集。
尤嘉和伽雷走在街上。
准确来说,是贤者和她的祭司并肩行走,在治安处的档案中,他现在的职位是神殿的祭司,而非教廷的修道士。尤嘉觉得前者听起来要顺耳得多。
他们两个一样的漂亮脱俗,身材高挑,每一寸皮肤都光润白皙,在人群中仿佛会发光,吸引目光。
喷泉上的神像就雕着尤嘉的脸,不过还蒙着面纱,因此镇民们只会觉得她面善,不会联想到信奉的女神。
小镇中最多的建筑是嵌着青得近乎白色雨花石的水泥墙民居和木屋,高高矮矮地排列在石路两边,形状不一。属于魔王城产业的商业街和公寓则要奢华得多,是精致的排楼和水晶橱窗,石头和砖块墙面上雕刻着精美的浮雕,样式从狮首到妖精不一,门店前还挂着渡鸦形状铸铁招牌。
在喷泉广场中心,有吟游诗人抱着手风琴拉奏,乐声温柔静谧,像是流淌的溪水。
现在喷泉四周已经建成了花园广场,丝绒般的草地带着露水的气息,种着鸢尾、蔷薇、天竺葵、薄荷,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和植株。橡木树粗壮的枝干上挂着秋千椅。
伽雷轻轻吐了口气,“有商人回到帝都,说发现了一片应许之地,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夸大其词。可我现在真的见到了。”
他的评价高得出乎尤嘉想象。
“这只是一片花园而已......”
她没把这话放在心里,只当他在讨好自己。
虽然很多领土都被畸变藤蔓覆盖,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是她看过奥古斯都那份行商们拼凑出的地图,在被炭笔涂过的纸面上,人类的聚居地是留下的余白,从平原到雪山,坐落着不少的人类聚居地。就像伽雷所说过的,一个个叶面上的绿色露珠。
据奥古斯都所说,这些地方有属于教廷的,属于王室,还有属于私人家族的领地,都有自己的军队和抵御藤蔓入侵的牧师或者术士。
伽雷摇了摇头,“藤蔓会污染泥土和水源,即使在一些幸存地,食物和水也被少部分的人垄断,堡垒里应有尽有,贫民却在城外一滴净水都喝不下,一次开闸放水简直像是天恩,我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外面的世界比您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尤嘉沉默下来。
她一瞬间就能想象出来,垄断食物和水源的家伙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新鲜。
怪不得有那么多流浪者,会不远万里投奔这个曾经盘踞着魔王巢穴,名声并不太好的地方。
奥古斯都和摩拉都是在外讨生活,又有一点能力,没有深入体会过领地边缘贫民的生活,只能看到表面的状况,对阴私的了解未必有眼前这个教廷出身的大少爷深。
如果他问出,这个地方是怎么出现小镇,是否是跟她有关的话,她是想不出理由解释的。而他也不够格,让她绞尽脑汁编造出天衣无缝的谎言。
实话不能说,谎话懒得编。以她的脾气,只会甩手走人。
伽雷垂头俯视她,眼神一瞬相接,像是蜻蜓点过水面,但是另一种意义上又极其漫长。
好在,他什么都没问。
离开城镇中心,建筑逐渐少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田地、果林,工厂,河岸边的钓鱼码头。尤嘉从树梢摘下一只桃子递给他。
隔着茸茸的外皮能闻到清甜的香气,果肉细腻,汁水丰沛。做成果酱和榨汁都相当畅销。
他把桃子收在怀里。
尤嘉咬了一口桃子,汁水沾湿脸颊,又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你从教廷来,是要在这里宣讲教义的,要招几个学徒吗?”
“您不介意吗?”
尤嘉失笑,“比起信仰,我更相信这个。”
她摊开另一只手掌,那是一枚银币,和神像一样刻着她的脸,毕竟只是创作,和现实里的面容有些出入,显得更成熟雍容。
她温柔地说:“就算你的言辞真的打动人心,只要砍掉你的头好了。”
伽雷点点头,“有道理,这里不是能用言辞愚弄民众的土壤,而我也从来不擅长这些。”
“不能用言辞愚弄民众的土壤......我听你们讲的话,还以为其他教廷的领土已经失去信仰了,不是说过得很艰苦吗。”
“艰苦到生不如死的人,反而会虔信。”他神色平静,没有任何的嘲弄意味,一点点悲哀几乎看不清。
尤嘉也没有嘲笑,偏过头,看着围栏下小小的虫子爬过。
走到麦田的尽头,几步外正有一位披着白袍的龙裔正在劳作。
伽雷看了对方一眼,继续直视前方。
尤嘉试探他,“您能看到他身上不洁的气息吗,我收留了一些因为畸变病毁容的流浪者,他们很少出现在城镇里。”
“人类之间,除了血液接触,几乎不会传染畸变。他们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他反而耐心解释。
看来不是深渊种族的龙裔,在他眼里没什么特殊。
尤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您是一位仁慈的领主,会得到神明的垂爱。”
他说的是神明,不是主。
明明长着一张高傲不染尘烟的脸,却意外的聪明,不让人讨厌。
这场游览结束在夜色降临之后。
尤嘉在喷泉前洗干净手和脸,跟他道别。
伽雷眉心微微皱起,“你住在哪里,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住所在治安处楼上,不用担心我,下次见。”
回到魔王城,到了晚餐时间,她坐在餐桌前的主位,下首坐着副君阿尔弗烈德和几位高级眷属。
魅魔缪拉在醒酒,“约会怎么样,陛下。”
奥古斯都后知后觉,“原来这是约会吗?”
他油然而生一种家里的青春期小鬼女儿长大的意外。魔王大人长没长恋爱这根弦都不确定。
尤嘉比他还要意外,翻了个白眼,“这算哪门子约会。我只是带他看看表面的障眼法,真正的工厂矿洞都要严防死守好吗。”
缪拉托住下巴,笑眯眯地说:“就算被发现又怎么样,他孤身一人,我们有的是办法拿捏。您如果喜欢什么,只要伸手就够了,完全不需要克制欲望。”
“大概吧。”尤嘉还是有些忌惮这家伙身上的谜团,兴致缺缺。
她的一切渴望都出于收藏欲,对伽雷的金发比他本人兴趣更大。而且她今天清晰地看到了他掌心的剑茧,虽然白皙修长,但是和画上公主的肤如凝脂还是有差别。
阿尔弗烈德问:“要派渡鸦使者去试探他吗?”
“在神殿外派一只吧,只是监视,不要惊动他,让他警惕。”
摩拉安慰她,“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所有人都知道山上有魔王城旧址,只是没人抵达过中心......达到的人也没能活着出来。他就算发现低级魔物的踪影,也代表不了什么,毕竟在山下,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统治家族。”
他们三三两两地轻轻碰杯,餐厅穹顶高远,灯光昏暗,宴会桌上的餐品和鲜花摆台繁丽,实在是阴气森森又艳丽非凡。
漆黑的树影透过高窗投在地砖上,群鸦盘旋飞向远方。
一直撕面包吃,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妮可默默打了个哆嗦,感觉身上的丝绸长裙在晚春有些不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