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元年,冬至。
大魏玄京城里到处都张灯结彩,因为是新帝登基后过的第一个年节,举国上下尤为重视。
不同于大多地方的热闹,皇宫最北角的暗卫营一片死寂,似乎与闹市是两个世界。
大雪纷纷扬扬,刺骨的寒风卷着落叶,将它们一片片吹入暗卫营的铁门之中。然而它们还未落地,就被一道道劲风削成碎片,随风起舞。
又是几道破空而来的声音以及男子沉重的闷哼,几支箭矢袭来,箭头没入了铁门之中,可见射箭之人臂力之强。
暗卫营中,有一处开阔的场地,暗卫长守渊命令暗卫在此处搭建了台子,后来也被称为——生死台。
此刻,一人多高的生死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鲜血顺着台子的缝隙“嘀嗒—嘀嗒—”地往下滴,不一会儿便汇集形成了血色的小溪。
台上一端跪着一道身影,他扔下手中的弓箭,捡起一旁的佩剑,右手以剑撑地,左手慢慢搭在剑柄上,想要以此借力站起来。
他踉跄着起身,握着剑的双手在发抖。他已经遍体麟伤,可他深知此次暗卫营选拔的规则,是最后一个站在生死台上的人。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寒风打在脸上,将他打结的长发吹得更乱。他缓缓掀起眼皮,黑沉的眸子盯着对面在他之后站起来的人。对方此刻也身受重伤,却从身后摸出一把弩箭,对准了他。
他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像看着死人一样盯着那人。
四下寂静无声,甚至能听到二人刻意放轻的喘息声。
生死台上蔓延着一股肃杀的氛围。
他闭着眼,执剑而立,思绪慢慢飘出了暗卫营,来到了整个皇宫最热闹的朱雀殿。他仿佛听到了太监尖细的嗓音:“常宁长公主到——”,他仿佛看到了她轻移莲步,一步一步似是走在了他的心上。
她还是穿着精美的华服,端着精致小巧的酒杯,与各府贵女们侃侃而谈。
她一定…“嗖——”
弩箭破空而来,他猛地睁开眸子,眼底是化不开的暴戾。被打断的不爽让他挥起长剑,一个转身掷出了长剑。
佩剑与弩箭在空中相碰,发出“铮”的一声,弩箭掉落在地,而佩剑裹挟着势不可当之势飞速插入那人的心脏!
那人瞪着眼,一脸不可思议:“你这种贱奴,也配当选皇家暗卫?也配肖想常宁……呃!”
话音未落,那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的心口插着长剑,而脖颈处……竟是整齐的切口!他的头颅与身体已然分开!
“你不配提她。”薄唇轻启。他极力凝聚内力于指尖,拈了片落叶随意甩出。只见一道细小的黑影而过,那人已人头落地。
“玷污她的名讳,该死。”
他身子一颤,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三天三夜的混战让他精疲力尽。
他吐出一口混浊的黑血,半跪在地上,却是固执地仰着头,眼神涣散,似乎在等待什么。终于在他默数了十个数后,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流有些不一样,而生死台的中央,矗立着一个戴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铁面具的男子。
暗卫营的所有暗卫都知道,他是暗卫长——守渊。
此刻,暗卫长立于尸体之中,俯视跪在地上的少年,不禁感慨:“皇家暗卫的选拔真是一年比一年激烈啊。”
“恭喜你,小暗卫。”守渊话锋一转,“至于去保护哪位贵人,还是由陛下决定吧。”
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一些画面,他的额角突突直跳,他眯着眼,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小谢哥哥,以后就由你来保护我吧!”
脑海里的那个女孩笑靥如花,向他伸出了手。
小公主,我来赴约了。
守渊一个闪身便跃到了他的面前,“看这样子没个三五天还下不了床了。”说着,他便伸手准备将少年扛起来。
少年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抓住眼前可望不可即的女孩。
“殿下…殿下…”
他急切地开口,却是沙哑着像含了沙一样的嗓音。他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在下一刻重重地摔在地上。
天空下起的大雪落在他的眼睫上,令他睁不开眼。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截淡蓝色的裙摆以及一道清甜急促的嗓音:“慢着!”
灰暗的暗卫营里,这是唯一的亮色。
……是梦吧?
他想。
两个时辰前,昭阳宫内。
小雪潸潸而下,渐渐落满枝头。树下围坐着几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和身着暗色宫服的小太监,他们盘坐于树下,各自做着手里的活儿。
旁边是几个竹篮,里面摆满了已经扎好的草蚱蜢和各种小玩意。
这几日不知怎的,公主突然对这些小玩意很感兴趣,甚至想要在今晚宫宴时将这些送给各宫娘娘。
一个圆脸婢女将手里编好的蚱蜢放进筐里,呼出一口气:“终于做完公主派的活了。”
她旁边十一二岁的小太监翻了个白眼:“宝筝姐姐,若不是伏青姐姐帮你做了这么多,你肯定也做不完的。”
他对着宝筝调皮地吐舌头,惹得她一把夺过自己手里正编织的小玩意就要往地上摔。
宝筝瞪着他:“小卓子,我看你是不是皮痒了?让姐姐好好收拾一下你。”
宝筝扬起手,作势要打小卓子的脑袋,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胡闹什么?”
小卓子见到来人,赶紧跳到了她的身后。
“伏青姐姐,你可得评评理啊。”
伏青一身劲装,微微皱眉:“再闹就要把公主吵醒了。”
宝筝看了眼日头,有些疑惑:“公主今日午睡怎么还不唤我进去服侍?”她眼珠一转,“定是早晨伏青逼着公主练武,公主累得都睡过了。”
伏青瞪她一眼,说:“去把公主叫起来,不要误了宫宴的时辰。”
殿内烛光忽明忽暗,依稀可以透过帷幔看到床上的人儿。
此时她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颊边滑下,似是被什么梦魔困住,她不安地呢喃:“不要…不要…谢妄!”
倏的她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冷汗淋淋。入目便是熟悉的鲛纱床幔以及陈设,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熏香。
这不是…昭阳殿,她的寝宫吗?
魏昭月明明记得她还身在玄京城下,兵荒马乱之中,她被皇兄的暗卫护在怀里,而暗卫的脊背上,全是箭矢!
她被他按在心口,她可以清晰的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以及他暗哑的嗓音。
“殿下…我是谢妄…我没有食言…我来保护你了…殿下。”
后面的话魏昭月听不清楚,她只感觉自己被那个并不相熟的暗卫死死地箍在怀里,耳边铁蹄嘶喊声不断,她却仍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她极力抬头,便陷入了那双幽暗深邃的眸子里。
那一瞬间,不管玄京城下如何兵荒马乱,不管叛军如何嘶喊,她在那个名叫谢妄的暗卫怀里得到了一隅安宁。
最后闭眼时,她看到谢妄身后无数朝他们射来的箭矢。
漫天箭雨。
殿内熏香愈来愈浓,殿外狂风四起,夹杂着细雪,“哐当”一声吹开了小轩窗。
魏昭月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泛红的双目。她抬手抹去额前的冷汗,猛然发现自己这双手纤长白皙,手心因为从小习武有一层薄茧。根本不是自己在军营里历练后粗糙的手。
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便疾步走向梳妆台前。
古铜色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未施粉黛却依然精致的小脸,杏眸圆睁,澄澈的眸子里透着不可思议。唇色苍白,下唇隐隐渗出血来。
魏昭月这才确定,她重生了!她真的重生了!
喜悦涌上心头,她惊喜地打量殿内陈设,暗想这应该是她十五岁时住的昭阳宫。
上一世皇兄登基后,为她将及笄礼又大办了一回。隔日,她便搬进了皇兄为她建造的公主府。可惜好景不过几载,废太子集结残党,勾结西凉,一举攻破了玄京城。
那之前的一段时间,或许皇兄早已察觉朝中暗流涌动,将她送去军营,名为体察军情,实则让她远离朝中是非。
后来她担心皇兄皇嫂,便决定回京看望。正巧那日城破,她被叛军围住,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与她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暗卫护住了她。
以身抵箭。
万箭穿心。
魏昭月浑身颤抖,她看到他狭长的凤眸里翻腾着某些不知名的情意。他身子滚烫,嘴角溢血,但箍着她的双臂依然有力。
他双目泣血,魏昭月感到颈间一片濡湿滚烫。
她听到他说:“我没有食言…”
他说:“我来保护你了…”
谢妄紧紧揽着她,不过一息,魏昭月突然觉得心口一痛,她缓缓低头,发现心口插着一支银箭。那银箭穿透谢妄的胸膛,直直地没入她的心口!
箭身全银,泛着森冷的光,而她的胸口淌出的血漫过银箭竟慢慢变成了黑色!
连日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已,她可以清晰地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失。她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近在咫尺。
魏昭月支撑不住,缓缓阖上了眼。最后意识模糊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唇瓣濡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住了她的唇。
思绪拉回,魏昭月双手撑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明眸善睐的少女,她嘴角轻扬,眼神愈发坚定。
亡国之恨,切肤之痛,如今想起,仍觉历历在目。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回,她就必定要向那些人讨回来!
殿门“吱呀”一声,随即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公主!咦?您都起来了。那正好。”她扭头朝外面喊:“伏青,快进来给公主梳妆。”
魏昭月直起身子,看着面前鹅黄袄的圆脸少女,心中一阵感慨。
上一世宝筝并没有与她一起去军营,武功高强的伏青倒是一直跟着她,所以她也不清楚宝筝的结局如何。
“先备水沐浴吧。”她道。刚才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冰凉的寝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宝筝和伏青很快就备好了热水。一时间,净室里水汽蒸腾。
魏昭月遣了她们出去,褪去寝衣后就坐在了浴桶里。
她抬手掬起一把水,温水滑过胸前的肌肤,引得她一阵颤栗。
魏昭月摩着胸口光滑的肌肤,心头涌上酸涩。上一世她欣赏宣国公之子宋景生的才华,对他付诸信任,却被他套取情报。
胸口中箭后,朦胧间,她看到玄京城城楼上伫立着一个明黄色衣袍的男子。离得远,她看不清男子的脸,只看到他放下了手中拿着的弓箭。
是魏信吗?
那个废太子。皇兄念在手足的情分上,留他一命,终身幽禁于王府。没想到,他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和宣国公密谋篡位,甚至将她和谢妄射杀于玄京城下。
谢妄?
魏昭月抬眸,盯着不远处的屏风出神。
谢妄是皇兄登基后新选的暗卫。她还记得皇兄问她需不需要暗卫保护时,她因为会些功夫而拒绝了。不过后来皇兄还是派了影卫来保护她。
似乎上一世就是冬至宴席间皇兄询问的,魏昭月拒绝后又听婢女们闲聊时得知了皇家暗卫的选拔规则,不过那时的她对此也只是感慨了一番罢了。
魏昭月想到今晚可能就是皇家暗卫的选拔,心中不免焦急。
上一世谢妄舍命救她,这辈子她也要尽全力去保护他。更何况,她要对付那些人,还需得有人帮助她。
温水渐凉,魏昭月快速起身随便套了一身淡蓝色衣裙,胡乱擦了几下头发便迫不及待地往出跑。
守在门口的宝筝伏青皆是一愣。宝筝急急出声:“公主,还没梳妆!”
魏昭月散着头发,头也不回地吩咐:“伏青跟上我。宝筝去告诉皇兄说我晚点到。”说完便像阵风一样跑出了昭阳宫。伏青一愣,回寝宫拿了件大氅,很快就跟了上去。
不过两个时辰,皇城内已是银妆素裹。
宫道上铺满了细雪,檐间有雪化的迹象,顺着檐缝往下滴。
魏昭月出了自己的宫殿便如无头苍蝇般往前跑,她不知道暗卫营在哪里,但她一停下来谢妄那张双目泣血,却依然棱角分明的脸便浮现在眼前。
他凤眸微眯,薄唇紧紧报成一条直线,明明痛苦万分,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皱眉时便成了一个深深的小窝,那时虽然掩盖在鲜红血色下,却还是被魏昭月看见了。
她那时就在想,这人为什么总是拧着眉,白瞎了一张还算可以的脸。
她记起,她与谢妄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里,他都沉着脸,拧着眉头。
莫名的,魏昭月缓慢抬起手轻轻地触摸了那道淡淡的疤痕。
“公主当心!”一直跟在后面的伏青出声,眼急手快地扶起快要摔倒的魏昭月。伏青问:“公主这是要去哪?马上就到时辰了,您还要梳妆。”
魏昭月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去暗卫营!快!伏青你知道暗卫营怎么走吧?”
她只要一想到谢妄此时可能受着非人的折磨,心口便一阵酸涩。那么好的一个男子,芝兰玉树,本该肆意驰骋于沙场江湖,却偏偏做了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暗卫。
她只想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找到他,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一丝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开新文啦~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冷静聪慧果敢公主和暗戳戳暗恋公主的小暗卫之间的日常甜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