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刚走近了暖阁,就听得里面传来的笑声,清脆不断,嘴角便也忍不住勾了勾,回身道:“大奶奶请稍等片刻,暖阁狭窄,怕是不便。”
她的身后,李纨自然无话,便站定了等着她进去回话。
里面笑声停了片刻,过一会,果然就见迎春和黛玉一起从暖阁里走了出来,婷婷袅袅立在李纨面前,齐齐行了一礼,后方笑道:“大嫂子怎么今日来了,怠慢了,是我不周。司棋,快上茶。”
李纨心内微微有些惊讶。
从前她对于迎春的印象一直是很平淡的,尤其这二姑娘从来不会单独出现,每每在三春之中,总是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后来府里相继来了林姑娘宝姑娘,她们姊妹五个总同时去给老太太请安,林姑娘伶俐,宝姑娘端庄,府里三春中也就只有机智如探春者,可以相较一二,迎春本就寡言,如今越发不爱出头,有时候便连下人,也都会不自觉忽视她的存在。
可是这次一见,却很是不同。
虽然她依旧只着了家常的半新对襟褂子,发间也不过三两根珠钗,连根步摇也没,人也依旧半低着头不说话,李纨却莫名地就想到了刚才听到的暖阁里那笑声。
“大嫂子来找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见她只看着迎春不说话,黛玉看看迎春又是一副木讷寡言模式全开的样子,心下好笑又无奈,便替迎春开口问她。
她这一开口,李纨却是立刻又发现了个不同的地方:“姐姐”。
林姑娘素来清高孤傲的性子,素日和姊妹们一起玩耍,看着也是一样的亲厚,可是李纨记得她从来都是只叫宝钗和探春“宝姐姐”“三妹妹”的,因人前没见她和迎春说过话,倒是不知道是否有唤过“二姐姐”,可是这“姐姐”二字,却是亲厚异常,显见得比探春更加亲近不少。
思及此处,李纨看迎春的眼光也便越发不同了。
“倒没别的大不了的,只是兰哥儿如今念书,晚上颇费蜡烛,刚好他又爱吃几样点心,我怕小丫头子说不清楚,干脆亲去找你琏二嫂子说了,碰巧看到她戴的一个蓝底绣兰花儿的香囊,说是你送的,我来问问,倒是精巧。”
李纨笑道,一边拉着她们姐妹的手坐了,一边又对迎春笑道,“素日看你不爱这些针黹女红,不想偶尔做一个,倒是精致,不知道几时也能做一个送我?”
“这却奇了,大嫂子的手艺已是极好的了,怎么也能看上二姐姐的东西,还特意上门来讨?”黛玉闻言倒是好奇了。
“不过是偶然做一做,哪里就那么好了,想是大嫂子看出来哪里做的不好了,要教我吧。”迎春不自在道,又看黛玉。
黛玉吐吐舌头,看李纨确有事要说,便也不多打扰,告辞一声便出来了。
“姑娘看着心情似是好了许多?”
离了迎春的院子,紫鹃看看黛玉的脸色,小心问道。
“我几时心情不好了?”黛玉问。
“姑娘何必连我也瞒着?旁人不知道姑娘的心思,我又岂有不知的?姑娘看着是为了那周瑞家的怠慢了姑娘生气,其实只是为着那宫花的来历吧?其实要我说,姑娘也忒多心了些,咱们府里又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人家,便是再好的宫花,那也不是没有,梨香院只想着用这些小东西便能邀买人心,也太看轻咱们了!”
“你这丫头,知道些什么,就来浑说。”黛玉抬手,轻轻戳了她一指头,“越来越贫嘴没规矩了。”
“不都是主子纵的?姑娘不计较,奴婢才敢的么。”紫鹃却并不在意,犹自笑道,“至于宝玉,他向来是姐姐妹妹们都爱惜的,也不独独宝姑娘一个,姑娘且看宝玉房里的晴雯前儿不过略咳嗽一声,他便紧张得什么似的,便知道了。”
紫鹃一边扶了黛玉,一边说着话,慢慢又道。
“你又知道了。”黛玉好笑,想起先前迎春的话,“不过你说的也不错,下人没规矩,都是主子纵的,主子若是真要计较,谁敢。”
“就是这话呢。奴婢听说,二姑娘奶妈前些日子就挨了瓜落,足足在家里骂了好几天呢,可是来了府里,却一个字不敢多说,可是奇了。”紫鹃说着,笑道,“这些嬷嬷们也是骄横霸道惯了,亏得二姑娘竟能辖制,从前竟是小看了。”
“这便是姐姐的聪明了。人得罪了她,她不生气,小事便一笑而过,若是介意的,也有法子发落。不过,这些话你只放在心里,姐姐为人低调,你也别替她胡乱张扬。雪雁还小,你也多提点着些,可记下了?”黛玉蹙眉,叮嘱她道。
“我知道。虽然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不爱叫人知道姑娘和二姑娘交好,可既然是姑娘吩咐的,只管放心便是。”紫鹃见她严肃,也忙认真道。
知道她素来稳妥,黛玉倒也不真的担心。
只是不知道大嫂子今天忽然来找姐姐,是有什么事呢。
“林妹妹已经走了,大嫂子有话不妨直说?”
迎春端起茶盏,直接问李纨。
看着司棋上茶后慢慢退了出去,李纨才笑道:“二姑娘平素不声不响,谁知竟有一身不俗医术,可是瞒得我们当真好久。”
迎春听说,心下微动,第一反应便是王熙凤,但是她记得之前送药香囊给凤姐时,很清楚地说了,希望她不要说出去,免得人说她闺中不安分等等。
当时凤姐看她一副瑟缩懦弱的样子,眼里还有一丝心疼,当下立刻应了不说,还让平儿给她拿了好些东西,又吩咐送她回去,十分疼惜这个小姑子的样子。
就算不是真心的,迎春也说过那药香囊是要定时更换里面药材的,凤姐就真的为了什么目的把她的秘密说出去,难道就不怕迎春耿耿于怀的,回头给她换药材的时候一个粗心,失了药效?
“既如此,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凤姐儿身上那药香囊,可是你给的?”李纨见她问得干脆,也便直接道。
迎春蹙眉,不答反问:“大嫂子何出此言?方才林妹妹在,我不想大嫂子没面子,就没说。其实二嫂子戴的药香囊不是我的绣工,大嫂子想是弄错了什么。我的绣工,大嫂子应该再了解不过了才是。”
李纨表情一僵,她当然知道迎春绣不出那么好看的香囊,刚才也确实是看黛玉在场,不方便透露药香囊的事,才找了个借口的。
可是这二姑娘到底是什么孤僻性子?
迎春绣工差,李纨日常带着她们做针黹女红时再了解不过,可她都不好意思直接,怎么这二姑娘自己竟能如此淡定地说出来?
“香囊不是你绣的,里面的东西却是出自你口。可对?”李纨追问,见她似乎又要否认,忙又解释,“你先别恼,这是我百般找凤姐儿问,又给她保证了半天,只是找你帮个忙,并不会说出去,更不会为难你,她这才肯将那药香囊出自何人之手告知于我的。”
迎春闻言,想了想,倒是也合理,便问:“大嫂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便是默认了?李纨心里一喜,便即问道:“我也并非是无事找事,只是不知道你从庙里得的那书里可有旁的治病方子?除了头疼这病症,还有旁的病可也能治?”
“二嫂子不舒服?”迎春却问,心里同时唤了声小贝。
小贝正在暖阁里懒懒地趴着,刚才迎春和黛玉出来见客,它便趁机霸占了软塌,此时并不动弹,只是懒懒回了她一句话:三包鱼干。
迎春无语,正想质问它身为系统的职业操守,就听李纨叹息了一声:“是我娘家亲戚,家里有个表妹,自小我们关系极好,所以便是出了阁,也都还偶有来往,只是她三年前夫君取出了地方做官,她也跟着走了,一个月前才回京,谁知却告诉我,她因跟着夫君赴任期间保养不当,竟有了些病症,只是妇人家的事,她也不好说出去,只好忍着。”
这时代本来卫生条件就不行,京城贵族人家还稍微好点,李纨虽然说得含糊,不过既然是去地方上,那估计条件肯定是比不上京城了,难免因为环境状况生病。
如果是普通的病症,做官的夫君自然可以找大夫给治疗,可看李纨这含糊的用辞,迎春估计她所谓的“有了些病症”,十有八九是妇科病了。
“大嫂子既然问起,我也不好瞒,庙里得的那医书,其实我也只看懂一小半,又没给什么人正经瞧过病,大嫂子说的,我怕是力有不及,怕是反而耽搁了。大嫂子既担心,何不寻个好大夫给她看看?”
迎春依旧低着头,揉着手里的丝帕,慢慢道。
“她夫君是极其疼爱的,又是因跟了他赴任才致如此,早将法子都想遍了,若是能看大夫的病,又怎会耽搁?”李纨叹息一声,握住迎春的手,轻道,“我知你素日是个省事的,你又是个姑娘家,必然害臊,可我的情形你也知道,在这家里,虽然看着不愁吃穿,又有个兰哥儿,到底没什么说话的份,心里愁了好几日没个着落,谁知这么巧,今日便在凤姐儿身上闻着了这药香气,又得知了你的这番奇遇,可见我那表妹合该有此机缘。”
听她这么一长番劝解,迎春面上平静依旧,心里早惊呆了。
原书不是说李纨做寡妇的风格是槁木死灰么?这么巧舌如簧,能把治个病说成是天命的,到底哪里还是原书里那个古板无趣,只知道教养儿子的深宅夫人?
这口才,你不去做销售都可惜了啊!
对了,说起她那个儿子,似乎反而是个孝顺出息的,这么说来,李纨其实才情智商都不低才是。
所以这槁木死灰的外表下的,其实是个藏拙的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