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掉杠的失误,也不全是夏剪罗的问题。
运动员在使用高低杠器械时,应当戴上护掌,护掌又有小护掌和大护掌之分,前者更适合转体动作,后者更适合空翻和换杠动作。
夏剪罗的祖国是高平大国,尤其擅长转体,因此她几乎不怎么使用大护掌,这番失误也是情有可原。
跟葛青园解释过后,围观的人积极地帮她找来小护掌,她才得以完成自己的成套动作。
看完这套高低杠,葛青园的内心已是说不出的澎湃。
但她并未多言,而是在手机上记录了夏剪罗的优点与问题,然后来看最后一项——平衡木。
夏剪罗在高低杠上找回自信,垂眸摸了摸面前这根距离地面1.2米、表面宽度仅有10厘米的木头,出奇的平静。
随着葛青园掐表计时,夏剪罗单腿跳上,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和晃动,就开始了她的技巧串。
在这极窄的小小平面之上,她仿佛身处一道狭缝之中,两侧有无形的墙阻拦她,无论是身姿灵巧的转体,还是轻盈高飘的空翻,亦或者仿佛要触摸天空的跳步,都不能使她在这条木头上晃动半分。
葛青园微微仰头,站在裁判的视角看夏剪罗的动作,一时竟然有些看呆了。
“站!好——”
动作完毕,商业体操馆的教练激动得双眼放光,连连拍着葛青园的手臂。
葛青园如梦初醒,脑子里还在回放着夏剪罗最后一个动作——那是直体后空翻转体1080°,一个F组难度的下法!一个不绞腿、不分腿、不勾脚……技术非常规范的高组别下法!
“呼——”落地生根稳稳站住的夏剪罗,长舒了一口气。
最稳妥的木头可算没让她丢脸。
所以归宿有了吗有了吗?她紧抿唇线,期盼地看向葛指导。
葛青园在脑子里飞快地计分,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难度分6.8,完成分大概在8.9左右,的确出色。”
一听这个分数,夏剪罗就知道,此时的竞技体操规则,和她上辈子所处时空的出入不大。
“但是——”葛青园发出灵魂拷问,“你真的是八区人吗?”
夏剪罗暂时对什么区不区的没有概念,但还是识时务地小鸡啄米。
碎掉的唯物主义葛青园,感觉自己需要回医院看看心脏。
一个声称在梦中训练的小孩,竟然真的把训练成果带入现实了!
而且这个小孩,还是一个高平选手!
八区最出跳马和自由操的苗子,这两项的成绩一直居于世界前列,高低杠和平衡木要逊色许多,正好与夏剪罗相反!
这看似是个坏消息,实则好的不得了——八区的高低杠和平衡木瘸腿,只要夏剪罗能把跳马和自由操练到可用的程度,那么她会成为八区非常珍贵的选手!
也许……她说自己要拿奥运冠军,还真不是说笑的!
想到这里,葛青园蹲下来拉住夏剪罗的手,问道:“你想不想进八区体育局,参加国际比赛?”
好好好,归宿主动敞开大门了!夏剪罗弯起眼睛,继而用力点头:“想!”
“好,那么你先参加青年摸底赛吧,如果成绩优异,你就可以进入咱们八区体育局……以后我亲自带你!”葛青园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些力气。
“什么时候比赛?”夏剪罗几乎难以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葛青园看了一眼时间:“一个小时后……确切说,是五十一分钟以后。”
夏剪罗:……?
这个世界好癫啊。
时间有限,来不及多说,葛青园给她擦了汗,立刻带人去往青年摸底赛的场馆。
每年八区都会在各地举办青年摸底赛,将成绩达标的运动员注册成为一级运动员,并选入大区队训练。
这个比赛并不十分严格,葛青园在路上要到了夏剪罗的户籍信息,然后一个电话过去,就把她的运动员身份挂在了本地,使她有了临时的队伍。
夏剪罗坐在车上,艰难地啃着没什么味道的营养面包,听完这个电话,不由得有点心虚:“这样使用特权,会不会不太好啊?”
葛青园安慰道:“别担心,其实即使不是任何地区的注册运动员,也可以报名参赛,我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我带你进大区队之后,有其他人把你抢走。”
啊,看起来葛指导和同事的关系不算好。
夏剪罗倒也能理解。
唯金牌论的高压环境下,教练员的待遇取决于运动员的成绩,各个教练之间本就是竞争关系。
车辆抵达比赛场馆的时候,有一个年轻女人毕恭毕敬地递给葛青园一个袋子。
进入备赛区域,葛青园把袋子交给夏剪罗:“这是我小时候买的leo,赶上发育关就没穿,今天比赛你先穿这个吧,以后再给你做新的。”
体操服也被称为leo,一般都是量体裁衣,确保贴身,不影响动作。不过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小朋友,身材都大差不差,夏剪罗换上之后,觉得还是挺合适的。
“谢谢葛指导!”她在更衣室的镜子前美了半天,一想到马上就可以比赛了,不但没有紧张,就连来到陌生世界的阴霾都扫去了几分。
“既然你没有上过赛台,我先给你介绍一下稍后的比赛流程和注意事项。”葛青园道。
夏剪罗耐心听着,但其实流程与她前世的比赛大差不差。
无非就是抽签决定了分组,四个项目轮着比赛,比完之后记总分。
至于大区队用什么标准选人,葛青园就没有说了。
一直到现在,夏剪罗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没有国家,与之同级别的政治地理学名词是“大区”,比如这里就是第八大区。
至于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奇怪,她暂未得知。
到了集合抽签的时间,葛青园带着夏剪罗进入东部区域队,又跟带队教练客套一番,才嘱咐道:“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我会在观众席等着你的。”
夏剪罗莞尔:“葛指导放心!”
晚上九点整,运动员宣誓过后,就正式开始比赛了。
这场比赛的人很少,并没有请国际体联的裁判,在座各位都是八区体育局内的教练,亲自来挑人。
夏剪罗所在的东部区域队有四个选手,加上她一共五个人,将以平衡木、自由操、跳马、高低杠的顺序完赛。
在热身完毕后,另外四人都对夏剪罗感到好奇,围着她问东问西,但是她不想横生枝节,于是开始扮演高冷。
四个小孩面面相觑:哇哦,她好酷!……更想跟她说话了!
其中最小的小朋友梁子鱼只有十一岁,她就是典型的话痨。
即使夏剪罗不说话,梁子鱼跟其他人聊天的时候,也时常试图把她拉入讨论之中。
还好等待的时间不长,轮到夏剪罗的时候,她终于从小朋友的包围圈中逃离。
再次站在赛台上,本以为会是洛杉矶奥运会,结果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夏剪罗回忆着上报的平衡木动作,内心似有烈火燃烧——就算没能站上奥运的赛台又如何?来到新的地方,她照样要走到从前那一步!
征途就在眼前,她会竭力奔跑——
迅猛的助跑过后,夏剪罗借由踺子动作带起来的劲儿,精准地向后空翻,然后稳稳落在了平衡木上!
盯着平衡木的裁判们眼前一亮,自此全程都没有失望过。
主要教平衡木的白音许教练,手上麻利地记录着每个动作的专属符号,内心早已确定,不管这个孩子的其他项目怎么样,她都要定了!
要知道,在高平瘸腿的八区里,像她这样擅长教平衡木的教练,真的很难遇到满意的苗子。
教练组私下怎么有龃龉,那是私下的事,谁要是跟她抢这个孩子,那可真是要撕破脸了!
夏剪罗并不知道裁判怎么想,也无法与坐在观众席的葛青园对话,稳稳当当比完平衡木,就安静地回到队伍里坐着了。
片刻后她才发现,刚刚还叽叽喳喳的几个小朋友,安静了许多。
再仔细一看,梁子鱼抱着一只毛绒玩偶闷闷不乐,眼圈红了一片。
她刚刚在平衡木上发挥得不好,晃动不断,连接分基本都丢光了。
一想到在她前面出场的夏剪罗姐姐,可以表现得那么好,她就更难过了……人和人的差距怎么会那么大啊!
夏剪罗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找出自己先前买面包时顺便买的糖果,塞到梁子鱼手里。
“谢谢姐姐!”梁子鱼错愕地抬头,继而露出笑容,“夏姐姐,你的平衡木真厉害,你之后会和我们一起训练吗?还是说你会加入八区体操队?有机会好想和你学一学!”
夏剪罗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进入体操队的话,那你也来就好了。”
后面一个小队员探头,不禁撇了撇嘴。体操队哪里是说进就能进的啊?
梁子鱼的情绪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用力点了点头。
氛围重新好起来,夏剪罗照旧不跟其他人说话,始终观察其他选手,并不断衡量自己的实力。
在场的同龄人,普遍擅长跳马和自由操,自己放在其中,便是泯然众人。
果然,接下来的自由操和跳马,她已经发挥出了当下最好的实力,但仍然在单项第五名开外。
而比到高低杠的时候,她又凭借无可挑剔的转体和空翻遥遥领先。
“个人全能第一名,东部区域队——夏剪罗,全能成绩57.110,请到台前领奖。”
四项全部结束,广播里通报成绩。
这样的选拔赛没有正经的奖牌,但是有一张奖状,夏剪罗站在领奖台中央,心中感慨良多。
本以为这是最糟糕的一天,结果峰回路转,尽管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跳马和自由操的难度必须尽快提高……但是没关系,今天的第一名,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起点。
颁奖结束,夏剪罗跟东部区域队的带队教练告别后,立刻跑去找葛青园。
然而刚出内场,她就远远看见,葛指导在与方才平衡木的D1裁判皮笑肉不笑地说话。
她不想偷听,于是走远些,等两人不欢而散,才凑到葛青园身边。
“比得真好!”葛青园变脸速度堪称一绝,愉快地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晚上只吃面包,应该饿了吧?咱们吃夜宵去!”
夏剪罗看时间这么晚了,又想到葛青园今天一直在拒接电话,连忙说:“先不麻烦您了!我得回宿舍一趟,明天再跟您联系。”
葛青园也不强求,点头同意了。
二人交换联系方式后分道扬镳,夏剪罗顺着原主的记忆,乘坐长梭电梯,来到了地上城。
内部空间足有几百平的长梭电梯,是连通地下与地上的桥梁。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金属墙壁正飞速向下退远,即便如此,电梯仍然运行了十几分钟才抵达地面。
此时已是后半夜,她真正走出长梭电梯时,立刻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
只见所有路灯都熄灭了,街道上却有许多行人麻木地行走。
路边没有树,没有车,光秃秃的,诡异得仿佛劣质的flash小游戏。
陈旧的楼房挨挨挤挤,就像是迷宫般的囚笼,黑压压地堵得人胸口发闷。
与地下城迥然不同的一切,无不昭示着这里看似发达,实则阶级分明。
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
好想回家!
夏剪罗的眼泪汹涌而下,意识模糊,失魂落魄地走在冰冷漆黑的街道上。不久之前在地下城经历的一切,都仿佛幻化成了泡影!
就算再度成为了竞技体操运动员又怎样?这里不是家!不是她的故土!
她无法依偎在父母的怀抱中,无法享受故乡的和平与民主,无法代表自己热爱的国家为国争光!
这一切都是不一样的啊!
可是大脑里混沌了片刻,夏剪罗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如此,她就别无选择。
在漫长的路上走了不知多久,眼泪早已干涸,她来到了原主的宿舍,站定在门口。
——从现在开始,她注定要带着只有她知晓的记忆,独自走下去。
推开门的时候,原主的室友已经睡了,夏剪罗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背起唯一的背包。
就在这时,昏暗的屋子里,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过来一道月光,刚好落在床头一盆濒死的多肉上。
夏剪罗看向窗外的浓云与月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捧起了这盆多肉。
濒死了吗?没关系,以后一起活下去吧。
微弱的“咔哒”一声,夏剪罗关上宿舍门,静静地重新走入一片漆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