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伦敦序幕(3)

谁也说不出当头遇见被自己得罪过的雇主是种什么感觉。

在走廊里见到安东尼.布里奇顿的那一刻,卡米莉亚第一次有了彻底的绝望,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前途的尽头——失去这份稳定的工作,灰溜溜地提着行李离开。她僵硬地转脸朝着正前方,一盏彩色珐琅花瓶映入眼帘,她反而一下子镇定了下来。

“先生。”卡米莉亚行了个礼。

十九世纪的英国贵族也不是全然游手好闲,他们还有上议院祖传的席位。布里奇顿子爵刚刚大学毕业,估计正忙着联络先子爵的政治伙伴,准备着进入上议院继承他父亲的位置,又怎么会记得只能算作是擦肩而过的一个小人物。

安东尼.布里奇顿没有回答。

埃洛伊丝赶紧来到两人中间,“哥哥,这是我们的家庭教师伍德弗里尔小姐。”

青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沉默不语,空气里安静的久得让人发毛。

卡米莉亚透过墙上的百叶窗,看着天空里翻涌奔走的云雨,继续思量着雇主难以琢磨的心思。

“如果你认真看过妈妈写的信而不是和那些人厮混的话,你知道她的。伍德弗里尔小姐来了三年,你才第一次见。”

“昨日匆匆一晤,伍德弗里尔小姐的珍珠耳环很漂亮。”

提到珍珠耳环,卡米莉亚不自主地摸了摸耳垂,手却僵在了原地,因为在爱诺瓦旅舍不算太愉快的经历,耳环早被她收进了行李里。

“你们……”埃洛伊丝的眼眸写满不可置信,“……认识?”

一声哂笑在耳边响起,卡米莉亚只能尴尬地笑笑,她总不能解释说这位子爵先生没有凭据就因为一对耳环为难过她,如今似乎还没有承认自己错误的意思。

可惜夹在中间埃洛伊丝从来就不擅长打圆场,末的还是青年提步走开,两个姑娘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去继续讨论小说的事。

如果要一直和他相处的话,离开布里奇顿府或许也不是太糟糕,卡米莉亚甚至有时这样想。

接下来的几天,卡米莉亚按部就班地开始了陪姑娘们早晚散步、在二楼的教室里上课、和格雷戈里糟糕的语法斗智斗勇的生活。至于布里奇顿子爵,没有人知道他外出去忙些什么,他仿佛又从这座宅子里消失了。

直到三天后。

对于卡米莉亚来说,这个三月的早晨很寻常,如果忽略她三天前就开始忐忑不安的心的话。她七点钟起床,挟着本《包法利夫人》的法语原文书,沿着楼梯向下走去,刚好碰见爱丽丝正替威尔森夫人取今天的早餐。

“面包已经烤好了,天还有些冷,主厨特意把牛奶煮热了。”爱丽丝在厨房门口叫住卡米莉亚。

走进厨房,卡米莉亚一边选了一个贝果和几片面包片,一边听爱丽丝说起布里奇顿宅里的大小事务。爱丽丝在管家威尔森夫人身边服侍,总是最先知道这座宅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德拉克洛瓦夫人今天又要登门。”爱丽丝说:“给达芙妮小姐做社交季的礼服,可我看子爵大人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怎么不高兴?”

爱丽丝笑了:“听他的贴身男仆讲,好像是子爵大人排查了伦敦所有适婚的先生,没找到一个满意的妹婿候选人。”

“天底下所有哥哥都是一样的心思,算不上过分。”卡米莉亚说。

爱丽丝今天兴致很高,但威尔森夫人还等着她回去协助安排女仆们的工作,选好食物后她不得不止住话题,匆匆离开了厨房。

和爱丽丝作别后,卡米莉亚端着托盘沿着小径漫步到了花园深处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有一棵多年的榕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和一块天然平整的大理石,刚好可以当做座椅。这里地处偏僻,连宅子里私会的女仆男仆都不会来这里,不失为一处极好的避世之所。

"吱吱——"

白嘴鸦从栖身的树林里哇哇聒噪着振翅飞出,穿过草坪和庭院,落在大理石墩的不远处的篱笆上。

突然,一道黑色的阴影出现在书页上,卡米莉亚反应过来,她慢慢抬头,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男性,礼貌地开口:“早上好,子爵大人。”

娇小的女性抱着一本厚厚的法文小说,谦卑地在高大的绅士面前略略低头,晨光落在家庭教师的金色发丝上,比钻石都还要闪耀,两个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

一点儿也看不出先前两人间的场面是多么尴尬。

或许是只有她尴尬而已。

春日的阳光不算耀眼,穿透林间密叶后显得有些斑驳,但子爵对卡米莉亚今日的最初印象却是她整个人都在发光,这让他不禁想起了苏格兰高地上的洛蒙德湖和晨曦微光下粼粼的湖水。

安东尼晃了下神,有些复杂地看了卡米莉亚一眼。

出于对弟、妹们的关心,他让人对家庭教师做了简要的调查,虽然还没有收到消息,但有一点已经能够肯定——

单就外表而言,她还算得上漂亮。

“早安,伍德弗里尔小姐。”他顿了顿回复道:“你找了个不错的地方,远离人群的喧嚣,适合一个人静静独处。”

卡米莉亚站起身,端着书和托盘轻快地朝前走了几步,回答:“现在是两个人了,先生。 ”

“相信您更乐意独享这里的景色与空气,我就不多作陪了。”卡米莉亚丝毫不在乎自己会在这位雇主心中落下无礼的形象,毕竟有一就有二,如果真要计较,她的形象早就无法拯救了。

当下的社会认为,年轻的女士和男士独处并不是件体面的事情,更别提许多家庭教师总和男主人传出暧昧不清的桃色绯闻。卡米莉亚不想自己也成为其中之一,在安东尼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了离开的主意。

她走到倒塌的荆棘篱笆前时听见身后的子爵对她说:“伍德弗里尔小姐,请等等。”

卡米莉亚脚步微顿,她还没明白过来安东尼突然喊住她有什么目的,就听见他继续说:“关于在萨里郡耳环的事情,我为我的主观臆断而感到抱歉,在不知具体内情的情况下为难一位素昧平生的淑女绝不是绅士所为。”

刚才他是在道歉?

卡米莉亚侧头,看向站在老榕树下的青年。

她和子爵接触不多,之前唯有的两次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场合,她对布里奇顿子爵谈不上有什么好印象。

可是……

这个喜欢凭空猜测给人定罪的人居然不为旅店的事情找她麻烦?还道歉?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卡米莉亚颦眉思索着,浑然不觉那个身穿黑色西装外套的青年忽然低头,直直撞上卡米莉亚探究的目光。

布里奇顿子爵的眉梢微微上挑。

面对布里奇顿子爵的目光还是有压力的,他可不像在大门前运来送往的男仆弗兰克那样温和可亲,而是个实实在在的贵族老爷,在任何场合都总是板着一副脸,有那么几个瞬间那双漆黑的眼睛好似鹰一般锐利。

卡米莉亚觉得莫名的紧张,脸颊微微发烫,但她还是落落大方地向安东尼露出了一个矜持的笑。

“我接受您的歉意,如果这能让您好受些的话。”

安东尼见状,冲她微微颔首,然后坐在了石墩上,仰头观察着树上的鸟雀。

不用面对布里奇顿子爵的目光,让卡米莉亚松了一口气,她立即沿着花园小路返回了宅邸。

子爵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好相处,但和自己之前所想相比倒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午后。

壁炉里的柴火烧得啪啦作响,卡米莉亚掀开琴盖,带着姑娘们来到起居室里上音乐课。

照管这里的女仆把火烧得太旺了,热得埃洛伊丝连连抱怨,每摁一下琴键都觉得浑身都在流汗。

卡米莉亚便叫她帮忙把窗户推开,自己则安安静静地站在钢琴边帮刚开始学弹琴不久的海辛斯翻琴谱。

她弹得是肖邦的《小狗圆舞曲》,轻快的旋律充斥着整个房间,只是因为不熟练总是断断续续的。

钢琴的正对面放着一套全新的红木茶几,桌面摆着一瓶早春的玫瑰,花瓣被风浸润得舒展开来,细细的幽香不知不觉间钻入了每个人都鼻腔,平复了因融融暖意而躁动的心情。

“海辛斯,错了,应该是D大调,你弹错音了。”

两世为人,卡米莉亚虽然在音乐上都没有太大的造诣,但基本的音准和鉴赏能力还是锻炼出来了的,学生练习时她会指出错误让她们立刻改正过来,只有这样形成了惯性记忆才能印象深刻。

卡米莉亚的学生相当听话,尽管有些不太肯用功。海辛斯只有七岁,对一切按部就班的课程都还不太习惯,只弹了半首曲子就失去了耐心。卡米莉亚觉得让她遵守死板的课程安排是不明智的,所以她半严厉半哄着总算让她把整首曲子弹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卡米莉亚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嘱咐年纪较大的弗朗西斯卡和埃洛伊丝看住海辛斯,就打开门。

“爱丽丝,你的下午茶点心今天早了半刻钟,小姐们都还没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