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雨滴时缓时急,杂乱地敲打着铁皮制的车顶。
卡米莉亚叹了口气,把脸深深埋进厚重的外套里,想暖和一下冻僵的脸颊。在英格兰,春天的脾气总是阴晴不定,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了,于是将手揣在怀里反复揉搓,维持着自己的血液循环。
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窗外的景物,白雾笼罩的翠绿田野飞快地向后退去,排排冰冷的砖瓦建筑映入眼帘。
这意味着,她逐渐远离了田园牧歌的寂静乡村,驶向那个由钢筋铁骨筑成的喧嚣伦敦。
“伍德弗里尔小姐,请把您的行李交给我吧。”马车停在格罗纳夫广场,一个男仆拉开车门,向她致意道。
“好的,”卡米莉亚微笑着点头,“麻烦你了,弗兰克。”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三十多岁的男仆穿着黑色套装,言行举止间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伸出手将她搀扶下了马车。
一间舒适、小巧的房间,欢快的炉火边有一张圆桌,一张老式扶手高背椅上,坐着位矮个子老太太,下垂的眼角显得她温和而宽厚。
卡米莉亚一进去,老太太就站起身来,走上前来迎接她。
“亲爱的,你还好吗?”威尔森夫人让卡米莉亚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我想你一定坐车坐得厌烦了,这该死的下雨天!”
卡米莉亚抬头望着这位满头银发的夫人,作为布里奇顿府的女管家,威尔森夫人三年来始终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她,每每她需要帮助时,总会如及时雨般出现。
她端来一杯热的尼格斯酒,接着动手替卡米莉亚解开帽带和厚厚的羊毛披肩,卡米莉亚连忙拒绝,她怎么能麻烦这样一位老人家。
“布里奇顿夫人和小姐们在吗?”卡米莉亚问。
这般阴冷的雨天,她们一定都呆在温暖的起居室里享受着闲暇时光,卡米莉亚觉得自己可以先去见见她们。
但她注定要失望了。
据威尔森夫人说,布里奇顿夫人带着全家去了梅菲尔拜访丹布里夫人,为了即将开始的社交季,布里奇顿家的大女儿达芙妮将在四月正式亮相于伦敦社交圈。
威尔森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管家主妇的钥匙,交给了女仆。
“爱丽丝,去把伍德弗里尔小姐的房间收拾出来。”她接着说:“记得把壁炉里的火生起来。”
卡米莉亚原先住的房间很快就收拾好了,刚才的男仆帮卡米莉亚将行李箱拎上了楼。忙完这一切,没过多久,布里奇顿夫人就带着她的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回来了。
房间里,卡米莉亚坐在一张橡木桌前,准备动笔写些什么,几个孩子已经在楼下高声嚷嚷起来:“妈妈,我需要换身衣服,我的裙子都湿了!”
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小姐,威尔森夫人让我请你下楼去。”
是威尔森夫人身边的爱丽丝。
“我知道了,告诉威尔森夫人,我马上来。”卡米莉亚回答。
她低头发现裙摆上有几个泥点,不能再穿了。她随手拿起放在床上的鹅黄长裙,套在白色衬裙外,对着梳妆镜抚平有些杂乱的发丝,确认穿着打扮妥当后,漫步走下楼去。
布里奇顿家的孩子都呆在起居室里,卡米莉亚走到门外,刚好听见达芙妮对埃洛伊丝说:“小埃,我想你应该放下你的书,来看看德拉克洛瓦夫人新做的裙子,它会很适合用来谒见王后陛下。”
卡米莉亚推开门,孩子们围坐在温暖的壁炉边,乳白色的茶几上几杯红茶雾气氤氲。埃洛伊丝捧着一本黑皮书斜靠在窗边,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似乎永远也提不起精神。
“莉......伍德弗里尔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埃洛伊丝见到卡米莉亚,眼睛骤然一亮,眼底满是喜悦,周身的颓废之气一扫而空。
埃洛伊丝是布里奇顿家最特殊的一个,对舞会、宴请和淑女们热衷的梳妆打扮毫无兴趣,要卡米莉亚说她更像现代女性,渴望着追寻自己的“真理”,总是与别的贵族小姐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私下和卡米莉亚更谈得来。
“一段令人难忘的旅途,”卡米莉亚在埃洛伊丝身旁落座,“我希望你们没有忘记我布置的拉丁文和法语作业。”
提到假期作业,年纪最小的三个学生不约而同地戴上了痛苦面具,眼神闪烁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灰败下来。
终于来了。他们从管家太太口中得知伍德弗里尔小姐回来的消息后,心里就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
埃洛伊翻着书页,丝毫不留情地补刀:“格雷戈里带着弗朗西斯卡和海辛斯每天去隔壁玩板球,他们一个字也没写。”
卡米莉亚就知道会这样。小孩子嘛,没有人监督,心思很容易就不放在学习上了。
弗朗西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被埃洛伊丝堵了回去,卡顿时气结,她气冲冲地把钢琴扔到一边:“埃洛伊丝,你成天就知道读读读,达芙妮过了就是你了,看你以后当一辈子老姑娘,你还读什么!”
埃洛伊丝被弗朗西斯卡戳中了痛点,感觉烦透了。
“我出去透透气。”她说着就要离开房间,却被达芙妮拦住了。
比起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身为大姐姐达芙妮给讨人喜欢,这个只比卡米莉亚小三岁的姑娘总能巧妙地在她的兄弟姐妹间找到平衡。
达芙妮一边低头搅拌着红茶里的蜂蜜,一边轻声转移话题:“萨克伏子爵小姐家的领地就在威尔特郡,她总是炫耀那里宜人的乡村风光。”
“伍德弗里尔小姐,”达芙妮抬起头,甜甜的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或许你能为我们讲讲?”
卡米莉亚心有戚戚地点头。要是有后悔药的话,她打死都不能让埃洛伊丝和弗朗西斯卡凑在一起,她恨恨地想,这两个向来不对付,十次有八次能吵起来。
话说,卡米莉亚是个十分善于讲故事的人,如果她想的话。
她既博学又风趣,明明描述的事物似乎随处可见,但是从她的口中讲出来的故事,却是那样的跌宕起伏,妙趣横生。
卡米莉亚花了近半个小时,说得口干舌燥,才把洛伍德婚礼的细节以及从威尔特郡到伦敦一路上的种种见闻叙述清楚,几个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我自由了,我是说妈妈和安东尼再也管不到我了,我一定得把这些地方都逛个遍!”格雷戈里发誓道。
除了祖宅奥布里,他从没去过伦敦以外的任何地方。
“小先生,那你得先完成摆在眼前的事情——你的拉丁文作业。”
卡米莉亚的神情严肃起来,她不打算就让他这么蒙混过关,格雷戈里的拉丁文已经糟糕到了令人捶胸顿足的程度。如果可以,卡米莉亚真不想他出门说是自己的学生,他会让人质疑她教学水平。
这并不代表她对这份工作有什么不满。
恰恰相反,卡米莉亚时常认为自己的教学生涯有些太过理想化。那些在其他家庭教师传说中粗鲁、任性还傲慢的熊孩子和家长,以及做不完的额外针线活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已故子爵的遗孀是位性子和善的夫人。除了合同约定的每年六十镑工资,每年圣诞节她都会再额外付给卡米莉亚十镑,但从不对教学指手画脚。用她的话来说,专业的事情得由专业的人完成。不过,在某些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很乐意邀请卡米莉亚到花园喝杯茶,聊聊孩子们的学业。
“如果这周内你还学不会基本的语法的话,我想有必要和布里奇顿夫人再喝杯茶了。”
卡米莉亚深谙不论哪个时代请家长对学生都有绝对的威慑力的道理。
格雷戈里闻言又是一僵——他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没想到家庭教师竟然给自己下了最后的通碟,这让他有了极大的危机感。
毕竟,这就像柄达摩克斯之剑,高悬在头顶之上。
好在布里奇顿夫人很快来拯救了他。
布里奇顿夫人简明扼要地宣布了这座府邸的男主人将要归来的消息。
因为父亲的早逝而过早担起家庭的重担的子爵先生,终于结束了他在牛津一再推迟的学业。
说起来,卡米莉亚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声名在外的男主人。
“好吧。”她想:“希望这位先生不要太过严苛,就像地里的朽木一样。”
要是这样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十九世纪初的英国,男性才是一家之主,父辈死后,连他们的母亲都必须退居一射之地,不再是家里的最高女主人,所有的家务都需交由继承人的妻子统筹。
布里奇顿子爵负责着全家的开销,他显然扼住了卡米莉亚的命运咽喉——工作前途和报酬。
她对子爵毫无了解,不得不严阵以待。
但他的姐妹们一定对她们的兄弟知之甚深。
埃洛伊丝整个人恹恹的,有些愁眉苦脸地靠在卡米莉亚身边。
“安东尼,讨厌的的安东尼要回来了。”她嘟囔道:“谁知道他是不是学他的那些好朋友摆足了排场,让全家的仆人都出去等他。”
接着就像为了验证她所言非虚,一个陌生的仆人匆忙闯进了起居室,“先生,小姐们,子爵大人即将到达格罗纳夫广场。”
靠街的那扇落地窗前挤满了布里奇顿家的孩子,卡米莉亚透过缝隙瞥见门外停着好些马车,大包小包的行李从车上卸下来,正门厅里搬。除此之外,不时还有仆人们在门前走动,偶尔高声争执几句,在门的两边排成了规整的队列。
卡米莉亚正探头看着,手臂一紧,被埃洛伊丝拉着出了起居室,她可不耐烦呆在这儿看安东尼自导自演的盛大回归仪式。
“我看过你写的《茱莉亚旅店轶闻》了,茱莉亚小姐可真厉害。”
卡米莉亚心里一惊,冀希于做家庭教师积攒的薪水来维持长久的生活是不现实的,她暗地里写了本时下最流行的哥特式小说赚些外快,讲得是一家旅馆里发生的恐怖故事,茱莉亚小姐正是小说的主人公和旅店的主人。但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写小说的事情,不知道埃洛伊丝是如何知晓的。
小心斟酌几秒后,她在走廊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请原谅,埃洛伊丝——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谨慎地提出了疑问,又马上补充道:“我只是很惊讶,要知道……”
没等她把话说完,走廊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马丁靴坚硬的后跟敲击着地板,由远即近,最后停在了不远处。
“安东尼……哥哥。”埃洛伊丝努努嘴,才对着站在家族画像旁的青年勉强憋出一丝笑来。
顺着埃洛伊丝的视线望过去,卡米莉亚则呆在了原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这下看来是没救啦,准备好被扫地出门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说明一下布里奇顿家的人员关系:
前子爵遗孀布里奇顿夫人:奥维利亚.布里奇顿
管家太太:威尔森夫人
布里奇顿家的子女都是以字母ABCD……的顺序进行命名的,他们分别是:安东尼(24)、本杰明(22)、科林(20)、达芙妮(18)、埃洛伊丝(16)、弗朗西斯卡(14)、格雷戈里(11)和海辛斯(7)。
其中现任子爵是安东尼,达芙妮、埃洛伊丝、弗朗西斯卡、格雷戈里和海辛斯都是女主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