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发现病的时间比后来早,苏佩佩还没到病入膏肓,起不来床的程度。
“苏小姐肠胃并无问题。”经过诊断,徐药儿很确定。
管家发愁。“之前请来的大夫也是这么说,可若是没问题,小姐的身体怎么会一天比一天差?”
他们就苏佩佩的病讨论起来,陶甜坐在凳子上品茶。茶是顶好的茶,喝起来生津回甘,将军府大小姐的书房里什么都是顶好的,无论书案上摆放的文房四宝、琴架上放的古琴、还是小几上的玲珑棋子……无一不是难得的珍品。
陶甜的目光落在书架上,那里除了诗词歌赋和一些绝版的珍稀古籍,还放了几本兵书。旁边墙上挂着弓箭长鞭,许是被精心擦拭过,上面没有灰尘。只是武器在女儿家的绣闺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姐?小姐?”谈话中止下来,管家有些担心地叫苏佩佩。
哪怕身为被谈论的当事人,苏佩佩全程都没参与他们的对话,她的目光死板没有焦距,是静止而不变的。陶甜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窗外的走廊上挂了个笼子,笼子里有只画眉鸟儿,在笼子里扑楞着翅膀,样子看上去蔫蔫巴巴。
“蔡平,把它放出去吧。”蔡平就是管家的名字,听见苏佩佩叫自己忙应声,见她想开笼放鸟很是不解,“小姐,那画眉鸟儿可是老爷送给您的生辰礼物。”
苏佩佩垂眸:“……一个被关着已经够了,还要它陪着做什么。”
蔡平不知说什么,“唉”了一声,去走廊外打开画眉笼子放走鸟儿。
画眉鸟展翅飞出笼子那一刻,苏佩佩始终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瞬间,沉沉的眼底里浮了点光。好像从笼子里飞出去的不是鸟儿,而是她自己。
画眉鸟飞走后,苏佩佩眼里的光又慢慢暗了下去,表情也恢复成之前那副死水无波的样子。
“苏姑娘可想出去走走?”一直没做声的陶甜提议。
管家也附和:“是啊,小姐,花展就要到了,这街头全是盛开的花,您出去走走瞧瞧也是好的。”
苏佩佩也没拒绝,懒懒地应下了:“随便。”
陶甜最开始以为将军府限制苏佩佩的出行,实际上恰好相反,苏佩佩想去哪就去哪儿,管家丫头们恨不得她出去散心,但苏佩佩哪都不想去,或者说去哪儿都一样,街上花开花落,市声起起伏伏……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万事万物,都入不了那双死水无波的眼睛。
不管别人有什么提议,苏佩佩都会答应,从不挑剔,可人都有自己的喜厌,什么都接受,其实代表什么都拒绝——拒绝对外表达自己。
拒绝表达,就是在拒绝建立联系。人降生后,会逐渐和周围的事物建立起各种联系,这些联系就是人存在的证明,联系的崩塌断裂,往往意味生命的消逝死亡。
“小姐,您不是爱看书吗?”蔡平在一家书店前停下,见苏佩佩没有反对,便撩开了帘子。
书店老板见将军府的人来,飞快送上新进得的书:都是价格昂贵的孤本琴谱,棋谱,还有哪怕不爱读书的人都脍炙人口的失传诗集。
连药学方面也有,徐药儿眼睛发亮,上前拿起书爱不释手,恨不得把整个铺子都搬回去。
相比之下,苏佩佩就显得了无兴趣,随手翻了几本,神情始终淡淡,直到看见一只朝她伸来的手,手中还握着一本《兵家论》,终于神色微改,朝对方回望过去。
哪怕没有回应,陶甜依旧扬了扬手里的书。
苏佩佩点了点头,幅度不大,像微风吹弯了花腰,让蔡平把书买了。
离店回府后,管家清理书卷,把苏佩佩感兴趣的书留下,全是些诗经子集,女论琴选。见陶甜看来,蔡平笑道,“小姐喜欢这些。”
陶甜:“为什么喜欢?”
为什么喜欢?蔡平被问得一时哑然,可苏佩佩不开口就只好他来回答:“……女儿家都应该会的东西,当然要喜欢了。”
“我就不爱琴棋书画,可我也是女子。”徐药儿突然插进话头。
蔡平连忙解释:“姑娘乃是江湖侠客,医者仁心的,江湖人自然不用按普通讲究。”
陶甜笑了声:“江湖侠客是人,女江湖侠客自然也是人,既然都是人,就不必分两种讲究。再说了,一个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过都是性情使然,又何必牵扯到做人品性和立身根本上去?徐大夫不喜诗词,喜欢药草难道便不是女人?”
徐药儿喜她为自己说话:“就是就是。”
“这……这,”蔡平无奈地摊手,“天分男女,各有所好,是祖宗的规矩,女子就该谦恭贤惠,从来如此啊。”
陶甜:“从来如此,便对吗?”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平平,谈不上诘问,内容却离经叛道,甚至咄咄逼人——那是被压抑了两个世界的怒火,每个世界似乎总有人想给她套上框架,教她如何“正确姿态”去活。
蔡平被说的哑口无言。
不料苏佩佩突然扑哧一声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不仅让陶甜有点意外,更让将军府的人喜悦地彼此对视。
“小姐终于笑了……”
苏佩佩笑容淡淡的:“你真有趣,陶姑娘。”
“甜姐姐自然有趣。”徐药儿忙转动轮椅到陶甜身边,抓住她一小片衣袖。
苏佩佩似笑非笑:“难得遇见话里投机的人,今日想请陶姑娘留在将军府里陪我小叙一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话里也没提到徐药儿留下,气得她直咬唇。
陶甜:也行,谈话的方式治疗叫做话疗。
她对做圣母没兴趣,可鉴于后期会救苏佩佩的慕容枫已经被她蝴蝶掉了,本着负责的心态,将军府小姐的命还是要尽力保住,于是答应留下来过夜。
没有将军府的邀请,徐药儿只好回客栈,临走时开了好几剂安神补身的药,让蔡平尽早煎好药给苏佩佩服下。
管家自然照做,喝药的时候苏佩佩被药苦的皱了眉头,这表情让她恢复了几分生气,而不是像个没有情绪的木偶人。
“看来徐大夫对我真是怨念颇深。”苏佩佩放下药碗轻叹。“药里加了黄连呢。”
陶甜:“……”她从身上掏出些糖递给苏佩佩,甘草糖是徐药儿为了哄那些不爱吃药的孩子特意做的。
糖入喉,苏佩佩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展开:“好甜。”
想起进门时放的许多糕点,陶甜:“苏小姐喜欢吃甜食?”
苏佩佩嗯了声,轻声道:“……人生苦,自然要多吃些甜的。”
陶甜:“糖分一半,甜味会变成双倍,苦分一半,苦味也会折半。苏小姐觉得哪里苦,可以说出来分我一半。”
苏佩佩望着她微笑:“这说法倒是新鲜……只希望陶姑娘莫要觉得我聒噪才好。”
“好。”
烛光摇曳,夜风轻拂,适合说夜间故事。
苏佩佩眼神空茫,放轻了声音:“很小的时候,我就能举起数十斤的石块。”
天生蛮力,放在男人身上那是天大的好事,即便不从军,只是当个普通农民也能过得比常人更好,要是从军一身力气就更能挣下军功。
可是落在贵族小姐身上,就成了鸡肋。
反正都是养在深闺里,不用做农活,也不用去军队,一身力气有什么用?
苏佩佩却不这么想,她生而丧母,从小被当将军的父亲带着在军营里长大,故而见惯了刀光剑影,耍的一手好鞭子,打的一套七星拳。哪怕上战场等同于流血牺牲,她却从未有过退缩的想法,只想有天能披盔戴甲,镇守边关。
然而稍大些后,苏将军就从宫里专门请来教人嬷嬷,把苏佩佩锁在屋子里学琴学诗。她要逃跑,苏将军就让她跪在亡母牌位前反思;她要绝食抗议,苏将军就直接绕过女儿去处罚她身边伺候的丫鬟。
他未必没有为她安全考虑的意思,但苏佩佩却不想留守后宅。一把方天画戟虎虎生威,代代相传的苏家拳法,让蛮夷小儿闻而夜啼。
可所有人都告诉她不可以。
男儿可以拿刀舞棒,女儿就该喜欢琴棋书画,不可以动辄打打杀杀。
男儿在外打天下,女儿家就该守在家中相夫教子,不可以抛头露面。
其实她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只是不甘。
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