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醒来的时候,依旧是在医务室。

周五的下午没有选修课,只有社团活动。窗外的蝉鸣声和学生们说话吵闹的声音吵醒了季殊,她头昏脑胀地醒来。

空调送来丝丝凉意,透过窗户的光影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被子上拖曳着。

季殊看见自己输液的左手。点滴滴答滴答地从透明软管中落下,汇入青色的脉络中。

她尝试说些什么,但是一开口,嗓子生疼。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她的白色隔离布被小心翼翼掀开,露出一张短发男生的脸。他看起来开朗阳光,脸部轮廓分明,穿着社团活动的运动服,冲季殊弯着眼睛笑,低声问:“你醒啦?”

看见季殊陌生的眼神,他解释道:“我叫江兆明,就在你们隔壁班。中午的时候你晕倒了,小公爵和我们几个人把你送来医务室的。你烧得很重,校医给你输了液,让你在这里休息。”

季殊问:“我躺了多久?”

江兆明看看运动手表:“大概三个多小时吧。”

季殊“嗯”了一声,江兆明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他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拿进来。季殊看清那是自己的书包。

“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手机。”男生把手机递给她,又拿了一塑料袋东西进来。

季殊拿过手机,开了锁屏。没有消息,但是电量稀少,她摸出电线充上电,才打开塑料袋。

江兆明说:“你中午没吃东西,下午食堂又关门了,小公爵就让我们带点东西过来。还有上午你买的那些……也都在这里,”他说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其实那些事情一般都是我们平时抢着去做的,今天让你一个女生代劳,真的很不好意思,下次如果再有这种事,你跟大家几个说,他们肯定都会很乐意做的!”

季殊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不太清楚上午的事的具体情况,季殊也没打算说。

她的嗓子的疼得厉害,从袋子里拿出瓶水,男生立马接过来:“我帮你拧吧!”

季殊没拒绝。对方又帮她拆了几盒pocky和几袋面包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季殊喝了些水才感觉喉咙的灼烧感好了些,胃部的痉挛则更加明显。

她沉默地咬着面包,忽然问道:“陆明熙在这里,是吗?”

江兆明一副被看穿了的样子,耷拉了下耳朵,讨好地笑了一下:“小公爵在这里睡觉,让我在这儿守着。”

季殊说:“我知道。”

否则江兆明刚才不会那么轻声细语,像是怕打扰了什么似的。

还有,季殊能够察觉到的。

在这间病房里萦绕的,若有若无、挥之不散的香水气息。前调已散,中后调的红酒、黑加仑叶和白松香强势地闯入浓重的消毒水气息中,生生在不大的医务室中划出一份自己的地盘。

江兆明说:“小公爵平时的下午会逃课去午睡,一般是在首席休息室或者专属图书室里,他还是头一次心血来潮在校医室睡觉呢。”

他就是这种人。不然校医也不会为了怕打扰他,给她输了液之后就特意挪了地方,将这块地让给他睡觉。

季殊吃完面包才感觉胃部的难受好了些。

她刚拿起一根pocky,医务室门外忽然传来了两名女生有些兴奋的窃窃私语声。

“……确定是这里吗?”

“一定没错的,小公爵肯定就在这里!”

江兆明脸色微变,他对季殊仓促而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出去一下。”随后便起身离开椅子,拉上隔离布,推开门出去。

季殊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声,隔着被阳光照射、在微风下轻微拂动的白色帘布传来。

“江兆明!你怎么在这里,那……小公爵也在这里是吗!”

“抱歉,他不在这里。”

“那你让我们进去看看!”

“不行,里面有病人正在休息,你们不能进去打扰她……”

“骗人!小公爵不在这里的话,你怎么会在这里?让我们进去看看,看一眼就好!”

“……”

季殊听着听着走了神。她咬断pocky,慢吞吞从病床上下来,轻轻撩开了帘布。

几步之远的另一张病床被拖出了隔间,推到了窗下。窗户开了条缝,清冽带着灼意的热风吹进来,随着帘布轻微晃动。

病床上躺着一个身影,季殊看见他微侧身躺着,制服外套被脱下,搭在一旁的金属衣架上,衬衫袖子挽起,手臂搭在下腹上,薄薄的衬衫裹着有力的肌肉,骨节突出而遒劲,浅淡的凸出的经络覆在冷白色的皮肤下,修长的手指自然而松弛地卷起,胸口均匀地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刚才就睡在她一帘之隔。

季殊拉开帘子,看见了陆明熙的脸。

那张脸在阳光的波纹下潋滟秾丽,粉发垂在脸颊上,随风微微拂动,分明的轮廓和鼻梁投下的阴影像是烙在脸颊上一般。

难得只有在睡觉时才消停下来的人。

季殊面无表情地想着:‘要是他能一直睡着就好了。’

忽然,门被推响,女生们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听起来似乎是江兆明没拦住那两个人。

季殊很快地拉上隔离布。

“——小、小公爵!”

“就在这里,还好刚才没被骗。”

“明明都说了不能进来,怎么……”

季殊忽然听见了翻身的声音,似乎是陆明熙被吵醒了。床架咯吱响了一声,紧接着是慵懒的、烦躁的啧声,带着些才醒的倦意,陆明熙伸了个懒腰。

“小公爵!”

季殊听见那两个女生激动、紧张的声音。她们的自报了名字,拥挤着上前,有些羞涩又自信地来到病床前说道,“我们知道您也选了世界古典音乐鉴赏这门课,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想请您参演我们剧组的选曲……”

纸张哗啦的传动声音响起。

陆明熙似乎眼睛都没睁开,斜靠在床上,头发有点散乱地打了个哈欠,冷淡吐出一个字:

“滚。”

女生们的笑容凝在脸上。她们大概是没反应过来,又强撑着微笑上前几步,递了递剧本:“我们是声乐社团的组织人,这次选取的剧本也是世界闻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社团里的成员还对剧本曲子作了更贴合流行的改编,相信您只要看了就一定能够……”

陆明熙却是接都没接。他甚至眼皮都没掀,困倦地揉了把头发,重复道:

“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两名女生俱是一僵。

方才江兆明怎么拦都拦不住的两人此刻脸色变得惨白难堪,她们嗫嚅着后退,最终识趣地退出了病房,不敢多说一个字,带上了门。

江兆明在一边苦笑着挠头:“小公爵,要怪就怪我没拦住……我说您不在这里,她们偏不信。平时睡觉的地方她们进不去,偏偏今天找到了能进来的地方……”

陆明熙懒洋洋“哼”了声,在热意弥漫的阳光下又倦怠地打了个哈欠,“算了。”

说着便起身下床。

季殊听见了床架响动和脚步落地的声音,立刻想转身回床上躺着装睡,但没来得及。

隔离布被唰地扯开。

陆明熙探着半个身体进来,轻佻地笑着,眯着只眼,才睡醒不久的碎发还懒散地缀在他脸颊边,他勾着唇角,“听多久了?”

季殊被他蓦地凑近,心跳了一下,向后跌坐在病床上。

她硬着头皮:“……我才醒。”

“哦。”陆明熙信了似的点点头,“那还真是巧,我一醒你就醒了。”

江兆明在他身后心虚得眼观鼻鼻观心。

季殊面不改色地说:“你们太吵了,自然就把我吵醒了。”

江兆明在陆明熙身后吓得对她使劲摆手。季殊视若无睹。

陆明熙看着她的表情几秒钟,忽地笑出来:“季殊,被我戳穿后,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装了啊。”

季殊对视他,声音冷淡道:“反正都是一个下场,不是吗?”

江兆明在后面捂着脸,面如死灰。

陆明熙倒是真的被她逗乐了,他伸直长臂,直接探过去,压在季殊身侧,倾下脸打量着她。半会儿才哼笑了两声,点点头:“对了,就是这个表情。跟你在那天杂物间里咬我的时候一样,像条狗似的,不叼下块肉来不罢休。”

季殊向后退去,却退无可退,只能尽力压低自己的身体,减小和床面的折角,拉开与陆明熙的接触距离。但即便如此,仍能够感觉到他说话间喷出的气流,比窗外的炎日夏意更为灼热。

她只能偏开头。

陆明熙却趁着这时伸手一够,拿走了季殊床头柜的手机。他勾住季殊没输液的手,握着她的手指按了指纹密码解锁。

季殊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她伸手去抢,却被陆明熙按住脑袋。他高出季殊快两个头,长臂一伸,季殊又被他按在床上,像是隔着天堑一般怎么也够不着。

陆明熙一手按着她,一手点按着她的手机屏幕。他似笑非笑地安抚道:“急什么,看看你的排课和选剧。”

季殊用小组件把课表设置在了手机桌面,陆明熙悠闲地保存了一份后发去了自己的邮箱,又去翻她添加的双休日巡演观看时间表。

“你别乱翻我的东西!”季殊急了。她讨厌别人不经过允许看她的隐私,抬腿就踹向他。陆明熙这次却早就有了经验,游刃有余地弯腰曲腿,用膝盖隔开她的两腿,将她抵死在病床上,不让她乱动弹。

大概是动作幅度太大,她忽然侧身捂住输液的那只手,“嘶”了声,抽了口冷气。

陆明熙也移开注意力。他顿了顿:“怎么了,碰到输液针了?”

季殊没说话,只低垂着头,捂着手背,肩背似乎痛得蜷了起来。

陆明熙蹙起眉头,“啧”了声,弯下腰,伸手去握她的手腕,想查看她有没有出血。

她却忽然跳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手机,从他身下一绕,直接滚了开去。顺便一把捞起柜子上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他,一面谨慎拉开距离。

陆明熙低头一看。

输液针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带着贴布被她拔了下来,针头沁着小小的血珠,很快被滴答滴答涌出的剔透药水融化,滴落到床单上,浸开水渍,连带着药水味浓烈地挥发开。

而季殊已经背上书包,收起手机,捂着手背的针孔,退到了门口。

陆明熙简直被她气笑了:“季殊,你真行。”

他对着门口的江兆明摇摇头,一边探身够过柜子上的一袋棉签,抛给了她。

季殊匆忙抬手接住。

陆明熙说:“行了,除了课表之外什么都没看见。急得跟什么似的。”

他好气又好笑地挥挥手,“课表看也看了,液也输完了,还杵着干什么?”

季殊愣了愣。

……他这是允许她走了?

她试探地退出门外,看见他好整以暇、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看,这才一转身,跑了。

身影很快消失在医务室门口,无影无踪。

江兆明刚才吓得心惊肉跳:“小公爵……”

往常陆明熙午睡后起床气都重得很,没想到今天竟然心情不错,让他摸不着头脑。

陆明熙嗯了声,慢悠悠转身回到季殊躺过的那张病床,坐下,伸手捡了盒中被折断的那根pocky咬在嘴里。

“江兆明,你下午没社团活动吗?”

“……网球社的活动四点半才开始,还有一会儿。”

“现在去也行。”

江兆明呆呆地“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往门口退了几步,又不放心地转身问道,“那等会儿您回首席休息室吗?”

陆明熙已经躺下了,他说:“不去。反正池耀星那小子肯定又在那里占着放映室玩ns,吵死了。等会儿你去网球社顺便找下谢周霖,跟他说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说着,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他班上的人出了那种要被全校通报批评的事,还不止一个,估计现在脸色肯定难看着呢。”

江兆明应了声,默默地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陆明熙咬断pocky,闭上眼睛。病床上除了浓烈的药水气息以外,还带着浅淡的、不易察觉的少女身上柔软细腻的馨香,除此之外,还有她身上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冷冷的香气。

陆明熙十二岁起整日在Lotus里闲逛,同年就有了自己专属的调香室,竟然无法准确地说出这种香气的调子。

它让他回想起中午在卫生间隔间看到的季殊。

她穿着几乎被水洇湿的衬衫,解开了一半的纽扣,透出衣服下若隐若现的青涩线条和柔软弧度,浅粉与冷青从半透明的衬衫下透出,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膀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晕着水珠。

她的脸庞清冷、耳根烧红,眼神却有些朦胧。在晃眼刺目的白炽灯下抬起头,就那样不辨来人地望向他。

虽然只望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却刺得他心底发痒。

陆明熙转了个身。阳光的光线在病床上缓缓推移着,所及之处暖洋洋、亮澄澄一片。

他感觉有些心悸和闷热,忽然意识到什么,烦躁地喉结滑动一下,扯过病床被子,盖在了自己的下腹上。

……接着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