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殊被几个女生拖进了六楼尽头的女卫生间里。
她原本就发着低烧、浑身发软,手脚都使不上劲儿,被几个人钳制着几乎是拖行离开。
她们反锁了厕所门,按着季殊的肩膀,迫使她跪在地上。
左右的两个女生季殊面熟,似乎是同班的,只不过叫不出名字,她们脸上带着快意的神情,扣着季殊的手用力不大,指甲却掐进季殊的肩膀里。
为首的女生则有些陌生,她烫着波浪,妆容打理得很是精致,做着美甲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两下,将手机凑近下唇发送语音道:“放心,已经办好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她说着,懒洋洋地垂眸瞥了眼地上的季殊,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专心致志欣赏起自己的指甲,“没问题,你想拍几张都行,不过你之前答应好我的事可不许忘了……”
季殊垂着身体,咳嗽几声,黑发在耳边晃动。
卷发女生有些许厌烦,她收了手机,对着那几个人使了个眼神,她们立刻心领神会,拽着季殊往盥洗拖把的水池边拖去。
季殊想使出劲儿去挣扎,手臂却软绵绵的,动作的幅度反而让她的咳嗽剧烈起来。几个人压着她的头往水池里摁去,季殊呛了几口水,险些喘不上气来。
大概是嫌弃她吵,女生有些烦躁地看了眼时间,靠在墙角,从包里摸出袋烟来,低头圈着火苗点燃。她蹙着眉毛抽了口,眉头这才缓缓舒展,挥挥手道:“行了。”
几个人停手,季殊扶在水池边胸口起伏、脸色煞白地喘气。
烟雾在卫生间袅袅升起,刺目的白炽灯灯光落下,地砖上反射出寒冷的光线。季殊头发湿了透,水顺着脸颊和发丝朝下淋,上衣制服很快又湿又冷地黏在了身上。
女生抬手点了间卫生间,不耐烦道:“把她关进去,我们拍张照就走吧。”
季殊于是被推进了厕所中,女生从包里掏出口红,扯了张纸写了些什么,拍进季殊手里,拍照的闪光灯亮起。很快,门被关上,外面传来重物拖行抵门的声音,脚步声远去。
季殊缓了几分钟才觉得能重新呼吸上来。她甩了甩头,想使劲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每一次呼出的热气都烫得她皮肤发麻,四肢关节也要命地酸疼起来。
那张纸上用时兴色号的口红写着“霸凌犯”三个字。
季殊又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不行,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季殊站起身,尝试拍门喊人求助,但嗓子又沙又哑,根本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六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鲜少有人来,基本是作清洁和存放杂物的用处。
季殊停止了浪费体力的举动。她放下马桶盖,坐了下来,为了避免着凉,又将外套脱了下来,挂在旁边的挂钩上,费劲地拧头发上的水。
体温还是在一点点攀升。
她很快感觉自己耳根发烧。温度顺着脖子往上升去,肺部又痒又灼烧,她身体一歪,靠着挡板咳嗽起来。
湿黏的衬衫软趴趴地粘在身上,紧扣的扣子勒得她几乎呼吸不畅。季殊终于难受地蹲下,神志不清地开始沉重呼吸着,一边解着衬衫扣子。
‘等到衣服晾干再穿回来,那时候差不多正好是放学时间,等清洁来了卫生间就可以发现她。’
季殊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模糊中,她似乎隐隐约约听见六楼有什么动静传来。
杂乱的脚步声,质询声,说话声。噼里啪啦交织在一起,季殊什么也听不清。
“呼……呼……”
季殊喘着气,仍旧难以抑制蔓延的热气,甚至解开纽扣的手指都变得不听使唤起来。
她甚至有几分窒息感地尝试张开嘴喘气,突如其来的困意袭击了她,直到她狠狠咬了咬下唇,让自己清醒几分。
随着痛意一同而来的是破门声和惊慌失措的叫声。
“小、小公爵,这是女厕!”
“啧。你说在这里,是哪一间?快滚进去把她带出来。”
“——是、是!!”
传来拨门的“喀哒”声,很快,亮光涌现在灰暗的隔间里。季殊有几分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伸手挡住眼睛,朝外望去。
好像空气都凝滞了几秒钟。
她看见陆明熙就离着她不远,隔着两道门,站在卫生间的门口。
他看向她时似乎有些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睁大了眼睛,随即耳根浮起淡淡的薄红,但恼怒更快地覆盖在他的眼神中。
他侧身,高大的身形挡住身后几名跟班的视线,抬手压住自己的面颊,偏过脸,边冷声对那女生骂道:“你他——愣着干什么,瞎了吗!?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给她!”
开门的正是方才的波浪头女生。她似乎前脚才离开不久就被陆明熙的人逮住,脸上的妆有点被蹭花,没有丝毫方才的从容,咬着嘴唇,屈辱又畏惧地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递给季殊。
季殊没力气开口。她接过干燥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撑着门板才勉强站起来。
那张有些浸湿的纸飘落在地板上,被季殊踩过。
季殊看也没看一眼,步子有些晃地朝外走去。
站在门口的身影走过来。陆明熙看着她的样子,面色不快,似乎是有些许不忍,伸出手,想扶她一把。
——但却被她推开。
女生的面色很冷。耳廓和眼白都烧得通红,眼睫被压得抬不起来,但嘴唇和锁骨依旧泛着青白的冷意。
她面无表情地撞开他的手,声音沙哑道:
“让开。”
陆明熙一愣。
她已经走了几步出去,瘦弱的身形伶仃可怜。
他下意识忘记发火,皱紧眉头,跟了上去:
“你要去哪里?——你状态这么差,不去医务室?还是要找那几个关你的人?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已经找到了,你——”
季殊打断他的话:“不关你的事。”
她的声音又低又哑,头也没回。
“哈?”陆明熙不解又气愤,两大步迈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过身。
“你什么毛病,季殊?”
陆明熙俯下身靠近她,眯着眼睛,压低声反问道,“我救了你,你不感激就算了,这是什么态度?”
“……”季殊抬了抬眼睫,瞥了他眼。
少年身上的戾气未散,但稍微敛了些怒意,狭长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季殊笑了声,问道。
“……?”
“是你带起的这个头、纵容的那些人。不管是昨晚还是今天的事,追根溯源,始作俑者不都是你吗?”
她的声音像是从胸腔中传来。往常躲闪的眼神这次却一反常态、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睛,尽管发红,眼瞳却在这一刻亮得吓人。那里充满了生生的愤怒、怨恨。
“满意了吗,小公爵?”
陆明熙呼吸一滞。
她贴得极近,呼吸间烫得吓人的热气喷在他的鼻息之间,让他心脏一跳。熟悉的心悸久违地缠绕上来,他难以抑制再度回想起杂物间的那场撕咬。她撕扯着他的脖子,拳拳到肉,隐藏在沉默之下如火山一般的愤怒与鲜活的情感几乎吞没他。
“你……”
他难得地错愕顿住了,钳制着她的手掌一松,被她瞄准时机挣脱。
眼瞳里汹涌的憎恨一瞬褪去,黑瞳沉沉,死寂无波,好像那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季殊转身就走。
陆明熙在原地反应了十几秒钟,才抬步跟上去,紧跟不离,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难不成以为今天的事是我授意的?还有昨天,发生了什么?”
季殊没再理他。
她疲惫至极,不想再管那些事。反正何瑛现在也离开了,她只想能得到好好、长久的休息。
她下楼,径直拐进了教务处。
陆明熙紧跟而上,抬腿就要进去,被从门口出来的谢周霖拦住。
他的面色亦变得不虞,镜面下鸦黑的睫毛倏忽抬起,冰冷地扫视一眼有些焦急的小公爵,抬手挡下他的去向。
“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陆明熙刹在门口,被他的话气笑了:“你看见了她……你也觉得是我做的?”
“不一定是你亲自动手。”谢周霖简短地说。
陆明熙别过脸,吸了几口气,眼神转一圈回来,才举起双手,投降道:“我错了、我错了,你让我先进去,可以吗?”
谢周霖的眼神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
跟班才压着几名女生跟上来。为首的那名女生没穿制服外套,脸上的妆有些花,看上去畏惧、不忿又不甘心,身后的两名女生则都害怕得眼睛哭红了,吓得不知所措。
他认出这两人是自己班上的,脸色更冷沉。
“……”谢周霖什么话也没说,微微侧开了身。
陆明熙直接迈步跨入。
而季殊在一进教务处的时候就吓了老师们一跳。
他们纷纷从文件里抬起头,用眼神打量着这名看上去经历了什么、脸色苍白的少女。
季殊找到班主任朱玲。对方戴着厚厚的眼镜,听清她说的内容后惊得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
“你……你说的是真的?你承认自己在校内——”
——抽烟。
弗兰德是国内有史以来上对学生抽烟限制最为严格的学校。自二十年前议会通过新版《青少年保护法令》通过以来,弗兰德学院就修改了校规,校内严令禁止学生抽烟,并设置了多处烟雾检测器,一经发现,轻则留校察看,重则停学处理。
“是。”季殊声音沙哑地回道,“因为是在人少的六楼女卫抽的,那附近没有烟雾检测器,所以报警装置没响。您如果不相信,可以立刻对我进行血液检测。”
朱玲自教学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主动积极供认的学生。
女生安静地垂着眼睫,纤瘦的身子裹紧着大了半码的校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紧抿着唇线,看起来脆弱不堪,浑身却散发着沉意和执拗。
“你……确定吗?”朱玲眼神复杂,再次询问求证她的意愿。
“确定。”季殊道。
刚才在卫生间之中,那名卷发女生抽烟时她也吸入了一些,血液检测是能够查出来的。倘若情节较轻,则留校察看,严重的话,强制停学。她可以以此胁迫季南林为她转学,去到新的高中,开始她新的求学生活,远离这个地狱。
季殊抿抿唇,想了想,开口补充道:“还有前几天,周一的中午,学校的烟雾检测器响了的那次,也是我在杂物间——”
她话音未落。
脚步声从身后靠近,长臂一伸,带着几分亲密意味地勾上她的肩膀,向下压了一压。
熟悉的香水气息朝着她卷来。
季殊剩下的话蓦地被堵在喉咙中,浑身僵硬得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陆明熙熟稔的声音在耳畔故作惊讶地适时响起:“哈……季殊同学,你怎么在这里,真是巧。”
朱玲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不仅是她,其他老师也是抽了口气。原本忙工作的老师也从文件堆里抬起了头,灼灼的视线纷纷朝着此处投了过来。
——她原本记得季殊不是在班上不受待见、尤其最不受小公爵待见的人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明熙压根没给季殊说话的机会。
他懒散插在兜里的手拿出来,两指并拢对对方挥了一下,算作礼节,紧接着笑脸开口道:“这不是下班之前,给您凑工作完成指标来了。”
朱玲有几分不好的预感,她看了眼季殊,犹豫着问他:“……你要做什么?”
陆明熙抬了抬下颌示意。
外面几个人立刻带着三个眼眶发红,如鹌鹑一般发抖的女生走进来。
整个教务处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为首的那个卷发女生不知道方才被陆明熙说了些什么,浑身颤抖,状态几经崩溃。陆明熙笑着抬脚碰了碰她的腿弯,她立刻抖得像筛糠一样朝着朱玲跪了下来,颤声道:“是我……是我抽烟的、老师!!”
众人脸色大变。
“是我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躲在六楼的女卫生间抽烟,不巧被刚好进来的季殊同学看见。她想去告发,却被我们威胁,我们逼她吸了烟之后去找您顶罪……”她越说越畏惧地直抖,声音里的哭腔藏不住,好像身后站着什么魔鬼一般,
“对、对了,还有之前在杂物间烟雾检测器响的那次也是我!!都是我们做的,老师……”
“……”
朱玲面色难看。她不是这名女生的班主任,因此没有应答。很快,教师里面走出一个脸色黑沉的中年男人,他领着女生给其他教师道歉后出了门。
空气里只剩下了小声的、不绝的啜泣。
季殊从始至终都不被允许开口,就这样被陆明熙状似关系不错一般勾肩搭背地带出了教务处。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其他跟班也远远地,不敢跟上来。
就这样回到了教室门口,陆明熙才蓦地笑了一声。
他贴着季殊耳朵,嗓音低沉磁性,饶有兴味地轻声道:“你还挺会装的,季殊。”
“……”
“那天话说得那么诚恳,小作文写得那么情真意切,我差点就信了。”
滚烫的声音顺着季殊耳道滑下,像黏腻的细砂。
季殊没回答。
她清楚,她的想法落空了。而后续,陆明熙也绝不会再给她相同计划实施的机会。
她就这样站着,喉咙动了动。干热的灼烧感烫得她几乎浑身失去知觉,唯独脑子冰冷而清醒。
“是诚意不够吗?”她问。
“什么?”
她微微转动脸颊,抬起眼睫,黑瞳沉沉地看向高高在上的小公爵,重复道:“是因为我给出的诚意不足以让你满意吗?”
陆明熙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昨晚说过的话。
他按着额头,笑了声,也不辩解,干脆顺着她的猜想点点头:“对,没错。”
他俯下身,一点点收紧箍着她脖颈和肩膀的手臂,轻言细语,
“季殊,在证明给我看你后悔的决心和诚意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只能留在弗兰德。
季殊似乎烧得有些糊涂了。
她竟然含糊地“唔”了声,跟着他一起点了下头,然后神志不清地推开他的手臂往教室里走。
陆明熙由着她去,站在她身后,压着唇角的弧度轻笑了声,伸开右手手臂。
一步、两步、三步。
季殊失去意识,向后跌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