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在校门口停下,季殊下车后往弗兰德正门走去。
正门门口是一片林荫道,不远处有个小型服务区,三三两两的豪车和超跑停在路边。学生们穿着弗兰德的校服,佩戴着银灰色的雌狮徽章,背着奢侈背包,结伴朝着入口走去。
越是靠近学院入口,越能听见耳语和嬉笑声,偶尔伴着一两声口哨。校区内耸立着的大楼玻璃折射着阳光的光泽,漫射在枝叶遍布的林荫道上,鞋跟接触地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只是这片刻的静谧被几乎撕扯着耳膜的噪音硬生生划开。
引擎声的轰鸣划破了清晨。
原本轻声细语也逐渐变得像是一锅沸水一样,嗡地沸腾起来。学生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迅速朝着入口处汇集着。
季殊还没走到自己教室所在的校区,为了避免被喧嚣推搡,她进入了最近的一栋教学楼,从甬道下来的学生也挤挤攘攘,人潮险些把她推出去。
她挤上了二楼,往外看去。
原本还拥挤不堪的林道如摩西分海一般分出一道清晰的沟壑,人群乖觉地分散到两旁,中间留出宽敞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停着一辆极尽奢华的超跑,也是刚刚噪音的来源。银粉色的车后车牌上公爵徽章的标志让它更加煊赫显眼,惊叹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直到车门被推开,喧嚣声才顿了一顿,紧接着是更加沸腾的叫声和灼热的视线。
那少年身着校服,染的粉发在阳光下现出妍丽的光泽感,衬得他肤色冷白。他上挑的眼尾漫不经心地勾着,眼神兴致缺缺地划过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般。他双手插在兜里,领带松散地打着,修长笔直的双腿率先出了车落地,微微使劲便起身,保镖在身后恭敬地合上车门。
小公爵大病初愈后回校上课,慰问的人自然是多。
只是人群的尖叫和嘈杂声让季殊很不舒服,她从二楼看下去,乌泱泱攒动地人头像是沙丁鱼罐头一般,而中间的陆明熙便像是大鱼,在鱼群中万众瞩目。
季殊看着那张脸,忽然又有点儿反胃。不巧的是那张脸正好抬起了头,视线上转,捕捉到了二楼窗口的她。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季殊,挑了挑眉,似乎是故意的一般,侧了侧秾丽而轮廓分明的脸颊,露出碎发下脖颈处的一小片纱布。
季殊扒着窗口,迎上他的目光,呼吸一滞。她避开他的视线,感觉到牙根发痒。
人群很快发觉了陆明熙集中的视线,追着他的目光刷刷朝着二楼的教学楼望来,却什么也没看见。
季殊躲得很快。她离开窗口,贴着墙壁,缓缓呼出一口气。她低头看了看时间。
就这么一小会儿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原本还想趁着今天早先去教室。
季殊想下去二楼,却已经听见外边涌动的人潮声。她抓着扶手,稍稍犹豫,又转身往上走,不巧撞上一个人。
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头,肩宽腿长,穿着敞开的制服,制服下套着一件灰色的无logo连帽卫衣,拉上了宽大的卫衣兜帽,兜帽下又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线条分明的白皙下颌和耳廓边垂下的灰色碎发。
少年手快地扶住她,季殊愣了一愣,反应有点慢地回了声“谢谢”。
他抬了抬下巴,算是回应。
见季殊还想往上走,他又伸手轻轻用冰凉的手背碰了碰她的手臂。
季殊不明所以,便见他的下颌微微朝右划出一个弧度,碎发随着轻轻晃动。
“……你知道离开这栋楼的其它近道?”季殊问。
帽檐轻轻一点,随后转身,双手插在口袋里抬腿上楼。
他走得轻快,一步跨两个台阶。季殊听见楼下接近的人群声,还是决定相信这个好心的声障同学,小跑着跟上了他。
他走得快却不急,像灵巧的猫一样,穿行在复杂环绕的教学设施间。季殊跟着他,一边在手机上查自己的定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定位不知怎的就从迷宫似的A03滑到了B区附近。
少年最后把她带到了A区边缘的栈道旁。
栈道由玻璃制成,设置为学生们的休憩区域,摆放了白色的遮阳伞、咖啡桌和长椅,上面有槲寄生搭建的拱形门,顶上则有培育的温室花园,在明暖的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植物清香。
从栈道过去,便是B区的教学区域。季殊的教室在B07,接下来的路她可以自己找。
“谢谢……”感叹完A区的绕,季殊一转头,连句道谢都没来得及说完,少年幽灵似的身影不知已何时消失不见。
季殊比预想中到教室还要更早一些。
或许是因为昨天的事,尽管仍有不少人对她投来异样的眼光,但是却没有多少人再来招惹她。
季殊去储物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回了位置上学习。
没过多久,门又被推开,有些嘈杂的教室小小安静了一会儿,那脚步声随性而懒散地晃到自己的位置上,甩下背包,往椅背上一靠,几个跟班便附庸似的跟过来抢着为他收拾东西。
季殊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pencil在屏幕上划得飞快。
那身高腿长的身影往后一靠,后位的桌子便被翘起来一大截。坐在陆明熙后位的男生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把桌子往后拉,给小公爵的椅子让位,自己的座位可活动区域变得逼仄狭窄也不敢怒不敢言。
“小公爵,昨天怎么请假了?病严重吗?”
“脖子受伤了?还好吗?”
“我母亲是市医院院长,负责皮肤外伤科,专门研究疤痕痊愈。小公爵要不要去看看?”
陆明熙倚着椅背,翘着腿,伸展着身体,一边刷着手机,把教室过出了度假胜地的感觉。他从手机屏幕上看见坐在斜后方、隔着一个过道的女生身影。她正埋着头专注着自己笔下,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半点兴趣也没有。
陆明熙不觉有点儿烦,开口也带了几分嘲意:“伤不严重,就是去了医院一趟。”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意味深长,“狗咬的,不痛不痒,伤口不深,估计留不了疤。用不着专门去。”
几个人纷纷笑起来,称赞小公爵的幽默感。
没过多久,上课铃响起,教室里零散的人纷纷回了座位。季殊好像刑期结束一般松了口气。
王景夹着课本教案慢吞吞走进教室,开始讲课。几个人的眼皮立刻条件反射一般打起了架。
季殊却总觉得这个上午过得太平静,尽管遇到了一些小意外,但是也都成功化解,顺利得简直有点儿不正常。
看着斜前方明目张胆在课桌下划手机的身影,她的心头不好的预感逐渐浮现。
季殊伸手在课桌里摸到手机,消息栏中安静地提示着一条新消息。
【引起王景注意。】
季殊:“……”
她用力攥了一下手机,埋下头,在心底挣扎了一番,开始小声咳嗽。
“咳、咳咳。”
安静的课堂上,原本只有粉笔刷刷声,突然的清咳声十分突兀。其它学生纷纷投来注意的目光,季殊如芒在背。
直到粉笔声停止。
轻微的“咔嚓”声,粉笔头断了,簌簌的粉末落下。季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藏进课本里。
“一些同学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讲台上的王景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拉紧、凝滞,连带着空气中弥漫的困意也消散无踪,
“总是在我的课上特立独行,是对我的授课方式有异议?”
所有人的瞌睡这下瞬间消散,提起一百倍的精神,视线纷纷在季殊和讲台两者间打转,兴致勃勃地围观这场突发事件。
季殊第一次尝到引人瞩目的滋味,脸色有些发白。她竭力装作淡定,拿起笔在课本上勾画,但是不出意外,她很快被王景点名。
“季殊同学看起来似乎脸色不太好啊,生病了还坚持来上课,精神可嘉。”王景慢悠悠道,“那就先上台来做一下这道题吧。”
他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压根没给季殊拒绝的余地。
季殊缓缓站起身,很快听见从教室各个角落传来的窃笑耳语声,连绵不断。
“她完了哈哈!这题的原型是上次模考的压轴,班上就没几个做对的。”
“我之前给我的数学系家教看过这题,她说拿个公式分就算了,别想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出来。”
“昨天不是还神气得很,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她以为自己是谁?我要是她就从此谨言慎行,像个虫子尸体一样安静。”
“谁叫她惹了小公爵?”
…
“大家安静!”王景呵了声,话却没什么威慑力,“给季殊同学一点思考的空间。”
季殊走上讲台,一边冷静地思考题目。这题有些难度,但是她在课前过了一遍模考的错题,现在的变式虽然需要些举一反三,但也不是不能做。最重要的是稳住心态,把那些话当作耳旁风,专注思考眼前的题。
她拿起粉笔,略一思索,很快沉稳落笔。
“沙沙”声响在班上,随着时间的拉长,原本的讥笑声竟然逐渐消沉下去。
“喂,不是吧……”
“她竟然真的在做?还写了半个黑板?”
“这个思路是什么,我完全看不懂。她不会是在瞎写吧?”
书页冷静翻过的声音打断了讥嘲声。谢周霖合上笔盖,将稿纸折叠,笃定道:“不是瞎写。”
他说,“她写的是正确答案。”
周围的怀疑声瞬间消散。没人会怀疑学生会首席的话。而在谢周霖落笔不久,季殊也慢慢放下了粉笔,吐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急着展现自己的完成,而是开始从头检查了一遍。
台下原本坐姿松散的人也缓缓收回了翘起的腿,陆明熙皱起眉,尽管拿着手机,注意力却半分不在屏幕上,而是眼神凝着台上的女生。
她身材清瘦,脊背挺拔,制服裙下双腿笔直纤细,垂落的黑发间露出的一截嫩白色的脖颈,扣着衬衫纽扣和领结,随着动作,黑发在她的耳边晃动,乌黑而柔顺,像深海之下轻摇浅曳的海藻。
陆明熙忍不住握了一下手掌。
他回想起那天昏暗的杂物间中,她鲜亮的唇角和他掐住她脖子的触感。柔软但坚韧,几乎令他心悸。大概有这么……细,一只手可以握住,收紧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动脉中温暖的血汩汩流过时的轻跳和生机。
陆明熙不觉目光沉沉地盯了她很久。
那身影在沉思、书写和检查时都保持着安静。直到她确信无误后才开口。
“老师,我完成了。”
季殊放下粉笔,礼貌开口。
王景早在她检查的时候便看完了她的解题过程,他一边满意地点头啧声,一边咳嗽着彰显出自己对她的宽宏:“做得不错,思路清晰,过程简洁明了,还用了几个我们暂时没有细讲的公式——你先回座位吧,下次有问题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在讲台下净搞些小动作。好了,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季殊同学做的这道题……”
季殊安静地回了座位,教室里的学生鸦雀无声。
他们确实没想过季殊能做出来这次的题目,让他们先前的质疑都成了笑话。王景最是古板,人又挑剔,能让他金口吐出称赞的话,难如登天,除了答案正确之外,解题的过程也必须逻辑严密、完美无缺。
而季殊做到了这点。
不忿的嘘声错落响起,有人坚信她是被透了原题,也有人不以为意。但他们的共同点是,没人再在这次的讲题中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王景也难得的兴致高昂了一些。平日里他的课远远望去就像战场一样,趴倒一片,今天难得的全员精神都不错,看起来请人解题效果太好,连带着对向来看不顺眼的季殊都改观了一些。他记得她原本成绩一般,这次的难题却能做成这个样子,想来自己私底下也是下了苦功夫——
只是这种想法才刚刚升起来不久。
“叮咚!”
清脆的消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讲题。
虽然在他的课上偷偷玩手机正常,但是明知他古板守旧还开出大音量的消息提示音——从没有人做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事。
全班惊恐又不可思议的视线纷纷投过去。刚坐下不久的女生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拿着屏幕逐渐暗下的手机。
“对不起,老师。”
那是新的命令。
【激怒王景。】
折断的粉笔擦着季殊脸颊的旧伤过去,雪白的粉尘粘在她的脸颊上和黑发间,划出淡淡的痕迹。
“季殊,别以为你做出来题目就了不起——把手机收起来,去教室前门口站着听课!”王景罕见地真的动了怒,向来慢吞吞的性格竟然吼了学生。
季殊没说一句怨言。她转身带着手机走向储物柜,先锁了手机,才绕向教室前门。
只是在经过那个身影时,她听见一声冷漠的嗤笑。直到她走远,离开了他们座位之间的那个过道,她也依旧能够感受到他紧紧黏在她背上的视线,阴冷而带着不散的警告意味。
那是猎豹捕食前夕的盯梢。
而偌大的雨季草原上,围观的其它动物们则乐见其成。不怀好意且落井下石的眼神淹没了她。
但季殊假装什么也没感觉到,淡定地离开了漫溢着同级生恶意的教室。
陆明熙眉头紧蹙,他眯着眼睛锁住那个身影,脸色晦暗不明。
除了季殊之外,只有他知道,他给了季殊两个选择。
【激怒王景,或者放课后来见我。】
【选一个。】
而她没有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