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一瞬间,季殊脸上的血色消失。

周围人嘻嘻哈哈笑着看向她,见她迟迟没有动静,在原地仿若雕塑似的站了半分钟,僵硬地扭头、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收拾起了书包。

“她打算就这样上课?都不收拾一下?”

“哈,没准这天气人家真心觉得热,恰好一盆水淋下来消暑了呢。”

“看她那样子,落水狗似的!”

……

季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什么话也没说。她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收拾好后去教室后面的储物柜拿课本和日常用品。

柜门上贴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样子。

少女巴掌大的脸上挂满了水珠,黑发沾水后黏腻地贴在脸颊上,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里没有光彩,只是瞳仁又深又沉,没有唇色的唇瓣紧紧抿着,尖尖的下巴上还在不断向下滴着水滴。

季殊看了一眼自己的脸,没有表情地打开柜门。

她顿了一下。

柜门是松动的。

她飞快拉开。

果不其然,最上面那本厚厚地数学笔记被油墨涂满,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几乎被渗了个透。油墨还没有干涸,她拿纸巾擦,却变得愈发难以挽回,下巴上细密地水珠滴答滴答落下来,油墨连同着字都变得涣散,连成一片。

笔记彻底报废。

她拿着笔记就这样站在储物柜前,静静立着,直到上课铃响起才回到座位。

周围同学们也默默收起了嘲笑的眼神,一边等待老师进门,一边在课桌下将上午看见的“好戏”迫不及待地上传到论坛。

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

二年级的大课数学分成了两个班级,分别是数学一和数学二。这节数学一的任课老师恰好是王景,他负责微积分的教学内容,为人循规蹈矩又古板,最讨厌不按照规矩来的学生。

一进门,看见季殊,他果不其然就皱起眉头。

教案不轻不重地拍在桌子上。

“有些同学,不想来上学的话就不要来,真不知道是来学校做什么的。”他慢吞吞地用手指捻着书页,一边意有所指。

下面响起了轻微的嗤笑声。课桌下手机屏幕上的帖子和回复飞快刷新着。

【王景又在那儿阴阳怪气?】

【我倒期待他多说点,我懒得听他讲课,催眠似的。】

【[图片][图片]她是真的敢啊!都不换身衣服,就那样子上课,这是胆大包天还是破罐子破摔?】

【啧啧,瞧这可怜见的样子。我真遗憾不是你们班的,没法亲眼看见这乐子哈哈哈哈哈】

【听说她昨天打了小公爵,对方今天都请假躺医院了,看来她以后是真的要倒霉了[捂嘴笑]】

【她要是真的打了小公爵真么可能还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学校?】

讲台上响起咳嗽声。

“该收起来的东西都收起来了。”王景瞪一眼教室,背过身,缓缓写起了板书。

课桌下一排排闪光的屏幕这才开始收敛。

一直到下课,安静的教室才又热闹起来。

季殊因为笔记报废,她只能暂时记在书上,前面欠下的东西太多,她上课借着空隙补了一点儿,但仍旧只是杯水车薪。

空调吹得她浑身泛冷,胸口湿透的衣服极为不舒服地黏在皮肤上,透着浅浅的淡粉色。季殊揉了揉胳膊,打了个喷嚏。

一条白色的毛巾被扔到了她的桌子上。

“现在卫生间里人不多。”疏冷的声音响起。

季殊记得这个声音。

第一天,就是他让她去杂物间找陆明熙,在医院,让她先行离开的也是他。

季殊抬起头来,看见站在她课桌前的瘦高男生。

他身材颀长,肤色白皙,校服一丝不苟地穿着着,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

黑发打理细致妥帖,没有一根站错队伍的发丝,他戴着一副半框眼镜,鼻梁挺拔,轮廓线分明流畅,唇线紧抿,浑身透露着家世良好、家教严格的优雅矜贵气质。

谢周霖,男主之一。他是前首相之子,他的父亲是国家级钢琴表演艺术家,现在在弗兰德音乐艺术大学任教授一职。他的母亲是民主党的党魁,民主党在上一届的投票中获选成为执政党,她的母亲便受女王的任命成为首相,为期五年。

四年前的议会选举中保守党上位,内阁换血,然而下一届的议会选举如火如荼,随着近几年的开放趋势,民主党风头又盛。

谢周霖本身也担任弗兰德学院的学生会长,同时是学生会的首席之一,包揽了学校中的优秀生奖学金和竞赛金牌,在弗兰德炙手可热,人气比之陆明熙有增无减,是人人尊敬的“好学生”。

哪怕是为了做样子,他也会给自己递一条毛巾。

季殊看了眼课表。

两节的数学大课后,是体育课。不论如何,自己都需要在上课之前换身运动服。

她接过毛巾,闻到了浅浅的、清淡的皂角香气。

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对方就转身离开了她的桌前。

季殊用毛巾裹住头发,低着头站起身,飞快离开了教室,去四楼的卫生间。

还好,卫生间里人确实不多,吹风机也无人占用。

干燥的热气包裹住湿冷的皮肤,当噪音占据上风的时候,季殊才觉得耳边真正清净下来。那些聒噪的声音扰得她心烦,当有什么全部分去她的心神的时候,她才尝到一丝宁静。

人渐渐多起来后,季殊放下吹风机。头发和衬衫都干了,制服也变得没那么厚重。她回了教室,拿了运动服和运动鞋,趁着人少去了更衣室。

还好,在这期间,手机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如果能够就这样,熬过这个上午也行。下午的课只有选修的西方古典音乐鉴赏和课外社团活动,不一定能遇到自己班的同学,应该也不会出太大的茬子。

季殊正想松一口气。

只是换完衣服的时候,她忽然发现,门推不动了。

她愣了一瞬,随后重新试了几遍,更衣间的门依旧是纹丝不动。

她很快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用力地拍门,抬声问道:“谁挡了我的门!?”

门外的更衣室里依旧有人声,谈话声、说笑声。

但是无一人理睬。

季殊浑身发冷。

她拧动着门锁,一边用一侧肩膀不停地撞击着门,更衣间的门剧烈晃动着,但是仍旧没有打开的迹象。

“把门打开!”季殊咳嗽几声,喘了几口气,大声说道,“把我放出去,马上就是体育课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

季殊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门外的那些人在聊什么,她们谈学习家庭恋人和放学后的娱乐活动,她们谈论正在追的明星和新出的专辑。

而她就像在另一个空间说话一般,所有的声音都掉进了井底,没有一丝回响。

季殊心慌起来。她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但是仍旧没有人回应她,哪怕她喊得声音有了些沙哑,哪怕她已经开始哀求。

更衣室的声音陆陆续续少了起来,直到最后,门被合上,都没有人理过她。

季殊已经撞得半边身体发麻,几乎失去知觉,等到手表上时针与分针重合,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才感觉到自己清醒下来。

她放弃那些无谓的举动,转而爬上更衣间的置物桌,试了好几次终于够上隔板的顶端,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然后抬腿够上门板。

她朝下看去,更衣间的门锁从外面被勾住,按照她现在的高度没办法拨开这个钩子。

几乎没怎么犹豫,她翻爬过门板,往下一跃。

季殊痛哼一声,随着一声闷响,她摔倒在地上。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不过她及时蜷起了身子,用手肘护住了头部,幸而没受什么大伤。

身上虽痛,但季殊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抬腿踹开钩子,推开门收好自己的东西,直接往体育场赶。体育会场在弗兰德中部,室外运动场地外加上室内场馆占地面积约十五万平方米。

等到了上课集合地的时候,距离开课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热身运动已经做完,体育老师安排完运动项目后,便将任务测试全权交给谢周霖负责。

谢周霖领完测试表和设备,一抬头,正看见朝着会场走来的女生。

她走得很快,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眼瞳实在黑沉得可怕。

“你迟到了。”谢周霖拦下她,他低头在纸上记下她的名字。

季殊什么也没解释,只问:“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她的声音也很冷静。倒不如说,有点冷静过头了,谢周霖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但他仍旧说道:“这节课安排的躲避球游戏测试,三个人一组,两两对战,一直到最后分出胜的那一组。你知道躲避球的规则吗?”

季殊说:“嗯。”

躲避球游戏经过弗兰德学院的改良,现在变成了体育测试的项目之一,每年运动会上也会有这个项目,已经逐渐演变成了弗兰德的传统项目。

所谓躲避球,便是每个组站在自己的圈内,互相朝对方组员扔球,同时,也需要躲避对方扔过来的球。弗兰德采取记分制,扔中四肢得一分,扔中肩膀得三分,扔中头部得五分。一组中的成员被扔中头部三次则直接出局。

最后胜出的,便是得分最多的那组。

“不过你来晚了,女生组已经分好组了。”谢周霖低头在写字板上翻一下测试表,说道,“你可以去问一下,有没有哪一组愿意增加一个组员。”

“不用了。”季殊说。

谢周霖动作一顿。

他从纸张上移开视线,这才发现女生的身上有一些伤痕,她胳膊和大腿上有面积不小的淤青,一侧手臂上有一些浅浅的擦伤。

他才意识到,她的嗓音也微微发哑。

“……”谢周霖收起写字板,他提醒道,“你这节课可以记病假。”

躲避球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测试项目。尤其是经过弗兰德的改良之后,一场认真尽力的测试下来,总有人避免不了轻微的磕碰和撞伤。

然而,季殊仍旧是那个回答。

“不用。”她说着,走向测试用球框。

女生组的人们这时也注意到了她,原本喧闹的体育场瞬间冷了下来。她们大多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瞪圆了眼睛,连话都不敢说,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不敢置信,在她经过时也远远避开。

季殊带着球,一个人走到最前方的圆圈内,转过身,面向所有人。

“我一个人,一组。”

室内广阔的体育会场内,寂静一片,只有她略微沙哑的声音清晰可闻,广阔的体育场里隐隐有回声。

头顶炽热的灯光落下,她的落发在眼睑周围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那双黑漆漆的眼瞳又深又沉。

她接下来的话让场内所有人都忍不住后背一冷。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泼水的是谁,不管涂墨的是谁,不管锁门的是谁,”

季殊抬起手,指向面前的所有人,面无表情,掷地有声,

“今天我会用这只球,把你们所有队伍,全部打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