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小郎君们顺着他的手臂看去,隔着十几丈远处,只见一名头戴轻纱幕篱的中年妇人安静的朝着褚太后所居的紫宸殿方向缓步行走。

她身后的四名宫婢并未持什么隆重仪仗,但随在她左右的却是宫内宦官头领车泠与瞿松风,这二人皆是褚太后身边举足轻重的内监,寻常朝中高品大员见了都要行礼客套。

还有一名双十年华的文秀少女在其跟前亦步亦趋的引路。

这位妇人身上的衣料华贵,穿戴却极素净,也不曾听她高声说话,但也许是车泠与瞿松风的态度过于恭敬,也许是那文雅少女的姿态分外谦逊,亦许是她身上暗紫色的银丝罩纱袍缓缓拖过汉白玉地面时带来的莫名寒意,一众活蹦乱跳的小郎君齐齐噤了声。

人间宛如倒退数月,冬意依旧渗骨。

直到这行人转过拐角,完全看不见了,敬廷才长吁一口气,“原来这就是人称‘影相’的魏国夫人许氏。”

郦璟疑惑,敬宣抢着问道:“什么叫‘影相’?”

敬廷笑着解释:“大人们闲聊时有个说法,咱们朝堂上的宰相是尚书左仆射王昧,在朝堂下的宰相就是这位魏国夫人了。”

敬熙望着魏国夫人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她姓许,莫不是沂陵许氏之女?”

敬廷摇头:“不一定,从没听说许家有人因她鸡犬升天。”

敬勇目中闪着兴奋:“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魏国夫人是躲在龙椅后的耳目,是拱卫太后无所不能的爪牙。朝堂市井就没她不知道的辛秘,太后娘娘手底下所有见不得光的差事都是她办的?”

敬熙撇嘴:“谁知道?反正等我父王知道这妇人时,她的势力已铺成天罗地网了。诶诶,你们知道过十八年前的‘御史萧晋案’么?”

在场的小郎君俱不足十四岁,一多半还是十岁以下的,敬熙张嘴就是十八年前,大家闻言不禁恼怒,将敬熙围起来指着骂——

“你讨打啊!”

“卖什么关子呢!要说就说!”

“再啰嗦我揍你啊!”

敬熙自幼文武平平,难得被这般众星拱月,连忙开始卖弄:“当时太后想杀御史萧晋,可他不但出身名门,还是先帝幼时伴读。既有先帝力保,又没什么大罪过,事情就这么僵住了。谁知啊,仅半个月后他就在家中自尽了,还留了一封遗书,自陈许多过错,还说是‘有负圣恩,唯有自裁’。”

众小郎君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迷惑。

越王世子率先道:“这是被刺客所杀吧,然后伪造了遗书。”

敬熙道:“先帝和萧晋的同窗好友都看过了,那遗书的确是萧晋亲笔所写,连细微处的韵脚花押都一般无二。”

敬勇:“一定是严刑逼迫,硬按着萧晋写的。”

敬熙:“除了脖颈索痕,萧晋身上毫发未损。”

敬道:“莫不是抓住了萧家的把柄,萧晋不得不写?”

敬熙:“那阵子先帝派了自己的亲卫去萧家贴身保护萧晋。据侍卫说,事发前萧晋刚与家人用过晚膳,言笑自如,结果独自进书房不到半个时辰就自尽了。”

敬廷喃喃摇头:“半个时辰,再怎么逼迫不能立刻让人就范啊。”

大家问了许多可能性,都被敬熙一一否决,他的外祖父致仕前在大理寺任官十几年,唯独对这桩案子百思不得其解。

敬宣得出结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就是说萧晋的确自杀的嘛!”

众兄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若萧晋是个愿意自尽平息事态之人,就应该在朝堂上认罪,然后俯首就擒,哪怕自尽在狱中也比自尽在家里效果更好,更能让太后消气。

“既然毫无证据,又如何肯定是魏国夫人下的手?”郦璟忍不住插嘴。

敬熙摊摊手:“当时大家都那么说的——因为萧晋死后第二个月太后就给魏国夫人才几岁大的独生女封了清和郡君,还赏了三百户食邑。”

大家惊愕不已。

“三百户?!”越王世子惊愕,“太后独女永宁公主也才三百五十户食邑!”

敬熙得意洋洋:“对呀。许氏之女算哪根葱蒜,敢比肩诸公主之首。若不是魏国夫人立下大功,她怎能得此殊荣。”

敬廷按捺不住义愤:“这样肆无忌惮,难道先帝就干看着?”

敬熙耸肩:“我不造啊,反正这事没下文了。而且魏国夫人深居简出,平素甚少露面,想抓她错处都不容易。”

众兄弟议论纷纷,义愤填膺有之,迷茫惊惧有之。

敬宣用力一挥胳膊,不耐烦道:“你们别啰嗦了,敬熙都说了毫无线索嘛。真假又如何,查都没法查,治什么罪?怎么治罪?”

他贼嘻嘻的压低声音,“这事儿比的就是谁下手快,谁的手脚更干净。”

他的第二句话毫不意外的再一次招来众兄弟的鄙视目光。

“说什么傻话呢,毫无道理!”

“话怎么能这么说,真是个憨子。”

“阿宣还是多用用脑吧。”

郦璟没有说话,但他心里觉得敬宣话糙理不糙。

最后敬熙总结:“总之啊,据说魏国夫人想杀的人,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就是躲进菩提老祖的木鱼里,她都能给你把人头拎回来。放到太后案前时,说不定还冒热气呢。”

众少年打了个寒颤。

越王世子对那文秀少女颇感兴趣:“给魏国夫人引路的那位女郎就是端木慧么?”

敬道心直口快:“她怎么了?她也替太后祖母杀人?”

“去去去。”越王世子嫌弃,“休要再说杀戮之词。”

他摇动羽扇,一派斯文,“听闻她虽然长于庭掖罪奴,但文采卓然,诗文兼美,在宫外亦闻其博学之名。数年前被太后提拔在身边,平日料理些文书案牍之事。”

敬宣忽然想起一事:“慢着慢着,我想起来了——前年堂伯河间王想迎娶她为侧妃,是不是被回绝了?”

“还有杜家的‘国舅’们,听说也向她献过殷勤。”敬勇挤眉弄眼。

“对对,我也听说了。据说他们还花重金请人写了诗词送进宫去,结果人家看都没看丢了出来,哈哈哈……”

众小郎君一齐嬉笑,只恨敬善敬美兄弟不在场,不然又能嘲弄他俩一番了。

敬宣对群嘲事业毫无兴致,继续拖拉郦璟:“去看打马球吧,别这么早回府了。去吧去吧,明年我俩就能下场了!”

郦璟卖力挣脱,“我还有事,真有事,我要代阿耶阿娘去探望几个人……”

“真的?”敬宣疑惑,“那我陪你去,骗人是小狗。”

皇都宫殿群最西侧的沐恩坊。这里是荣养年老宦官宫人之处。

“是楚王世子啊,才几个月不见,又高了不少。当年老奴在宫内服侍时,楚王殿下也长的飞快,衣裳都来不及做。”牙齿漏风的老宦官一脸怀念。

“楚王殿下当年可没世子这么秀气,虎头虎脑着呢。”另一名老宫女模样的也说。

其余七八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回忆起来。

“寒食节快到了,本该由阿耶亲自来给梁少监、刘司仪,还有诸位老大人和大姑姑们送节礼的,可是眼下阿耶还没从秦州回来,阿娘吩咐我代为致礼了。”郦璟恭敬道。

敬宣也不算白来,正在庭院里指挥奴仆将楚王府备好的节礼,一盒一盒的凉糕,冷面,锦缎,茶叶,他吆喝的有模有样,一一往屋里搬。

郦璟团团插手行礼:“诸位近来可好,有没有按时请大夫看平安脉啊。”

已经致仕多年的梁宦官笑的老脸宛如一朵裂开的花,“好好好,一切都好。有楚王府的关照,怎么会不好。”

郦璟道:“阿耶年幼之时,多亏了老大人和老姑姑们照拂,阿耶感念至今,万望诸位保重身体,长寿安康。”

刘司仪老眼糊泪,“楚王殿下从小就厚道,念旧,也念情。”

郦璟坐在老宦官脚边的胡登上,一句句亲切的问候众人:“诸位吃东西牙口方便么?炭火可够用?服侍的人尽不尽心呀?”

“咱们早年当差时,沐恩坊的炭火从来都不够的,吃的多是馊的,屋子四处漏风,好在皇后娘娘仁慈……”

“傻货,现在是太后了。”

“哦对对,太后娘娘仁厚啊,不但修缮了房屋,吃的用的都及时送来,每回宫里有赏赐,从不忘了我们这些老东西。”

“太后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才是圣人作为啊。”

“可不是,太后说她自己年少时不容易,是以从不苛待底下服侍的人。要我说呀,往前数几百年,再没有比咱们太后秉性更仁厚的了。”

郦璟微笑听着,时不时凑趣两句,看大家聊的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

梁老宦官送郦璟出门,忽然望向天空,“天色要变了。”

郦璟抬头看天空万里无云,明媚晴朗。他不解:“要变天么?看着不像啊。”

梁老宦官微笑如常:“老奴的膝盖又开始疼了,约莫是阴雨将至了罢。”

“原来如此。”郦璟呆呆点头。

裴王妃教导他不可喜怒形于色,自然呆滞也不该形于色,于是他再度说笑起来,“……书上说,有些经年的老农也能预算刮风下雨。”

老宦官笑:“庄稼人靠天吃饭,自然练得几分本事。”

郦璟笑着随话:“就是少监膝盖受罪,不然能算得天时,也是不错呢。”

梁老宦官恍若无事,“其实不止老奴的膝盖能预测天时,仔细的多望望天,一样能看出门道。”说完这句,他就停了脚步,“世子慢走,老奴不送了。”

郦璟似懂非懂,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念头,却不得其门而入。

敬宣在外头等的很是焦躁,见了郦璟就是一通埋怨:“你真是的,跟一群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好叨唠的,啰里八嗦这么久,天色都暗了,马球一定已经散了!”

明明是他主动要跟来的却来责怪自己,郦璟也不反驳,耐心安慰道:“明日天气也很好,散学后我一定陪你去看打马球。你不是一直惦记着上回在西市吃过的箸头春和玉露团么,我陪你再去一趟罢。”

敬宣当即转郁闷为欢喜,跳起来揽着郦璟的肩头连声说好。

将至暮食时分,各家各户卖吃食的店铺都高高张起招牌,一排排或高或低的烟囱吐出匀匀的人间烟火气,有几家铺子已提前点了灯,巨大的西城坊市宛如笼罩在薄雾中的一格格分布均匀的稀疏星幕。

因敬宣年纪小,齐王府并未给他安排单独的马车,每每他想去何处,还得求得长辈同意才给调拨出行所需。反倒是郦璟,还被乳母抱在怀中时就有了全套车马随从。

楚王府的马车在人群稠密的街道上缓缓挪动着,敬宣扯了郦璟下车行走,一间铺子一间铺子兴奋的逛过去,见了好吃好玩的就往车上堆。

郦璟默默的从车厢里捧出沉甸甸的钱袋,老实的跟在后头付钱。有些店家见他俩衣着华贵又年幼,巴结的愈发起劲,哄的敬宣眉开眼笑,一路下来郦璟也不知掏了多少钱。

敬宣自幼豪爽疏阔,花钱如流水,囊袋空了便去找刘侧妃讨要,主打一个万事不挂心。

又买又逛奔放欢脱了半座坊市后,他才有所察觉:“阿璟,我好像买太多了,你钱够不够啊。”

郦璟掂掂钱袋,“应该够吧,不然车上还有一袋小银鱼儿。”

敬宣想了想:“对,适才我还在车里绒垫下摸到了两串金花生,小银鱼花光了也不怕。”

郦璟:……你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裴王妃从不在银钱上约束儿子,乳母每月都能从前院捧回重重一匣子用粗红绳串的制钱,还有专门为他打造的长串小金牛小金龟等,寓意健壮与长寿,至于形状各异的小银揲子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据说他出生后,楚王夫妇按习俗找人来给儿子测命格,想求个避忌孤弱的法子,譬如穿耳洞点朱砂痣什么的,再不然学杜皇后将敬美三岁前打扮做女孩。

两位测算无数的老术士算来算去,结果却是‘前程未卜,寿数未知,孤寡不明,但此子命旺财帛,大主富贵’。

简而言之:璟世子的人生什么都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绝不会缺钱。

敬宣难得自省:“我是不是太挥霍了?”

郦璟笑道:“不妨事的。唐学士说民生甚苦,做买卖的虽不如种庄稼的劳作,但也是一年到头早出晚收的。咱们多买点,他们也能多挣些。”

敬宣连连点头,“对对,你说的对。”一顿,坚定道,“等我有钱了就还你哈。”

郦璟笑道:“好。”

敬宣想了想,又道:“加上上回欠你的,还有上上回的,到时一起还。”

郦璟笑了:“都好,不急的。”

逛的累了,敬宣索性找了间食肆里点起菜来,嘴里说着‘阿璟你回家也是一个人用暮食,今日我就陪你吃吧,不用谢我’。

郦璟吩咐随从侍卫在街对面等候,自去吃喝,他则陪敬宣进了食肆。

两童都是生平头一次在市井食肆用膳,郦璟还在疑虑,敬宣却爽快道:“别担忧了,找食客最多的铺子保准没错,这里肯定好吃!”

郦璟不安的入了座,敬宣却起身满场绕走起来,嘴里热络的问候招呼,一桌一桌的看人家点的什么菜,转头吩咐食肆伙计记下。

郦璟远远看着。

他有时很羡慕敬宣这种热闹飞扬的性子,跟什么人都聊的起来,到哪儿都不寂寞。

人多之处便免不了东拉西扯各种话题——

“李老丈,金铺生意可好?”

“废话,看他三天两头带孙儿孙女来食肆,就知道生意好了!”

“呵呵呵,都靠大家伙照应哈哈。如今日子好过了,娶媳嫁女都爱打些金的银的,生意还算不差。”

“我三舅写信来说村里打算请塾师了,给娃娃们建个蒙学。”

“这是年头好了,村里才有闲钱读书哇。”

“读书好啊,能明理,说不定还能考个小吏当呢。”

“托天后的福,前些年咱们南面闹水灾,朝廷派了得力的大人去赈灾抚恤,如今才能否极泰来啊。”

“就是丰年,天后也时常会减免赋税徭役。喏喏,就是去年,先帝的国孝刚满一年,天后嘉赏天下六旬以上的老翁老妪,不但赐了米粮布帛,还敕令各地医署给老人们义诊呢。”

“天后是好人呐,宅心仁厚,始终惦记着我们百姓疾苦。”

“什么好人,那是圣贤,圣贤!老天降下来治理江山社稷的天命圣贤!”

“对对,就是天意,是圣贤!”

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露不忿,冷不防插嘴:“古来圣贤皆是男子。天后再圣明,终究是一介女流。牝鸡司晨,非家国幸事!”

与他同桌的几个书生虽未言语,但从神情看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高挑丰硕的老板娘砰的一声将个大酒甑重重拄在他们桌前,大着嗓门道:“女流怎么了,女流是没给你饭吃还是没给你衣穿啊!老娘生下来时天后就管着天下了,如今我儿女都能帮厨跑堂了她还管着天下,你倒是说说咱们衣食住行哪儿不好啊!”

这番话赢得满堂喝彩。

李老丈笑呵呵道:“书生小郎莫说怪话,我听说天后打算开什么‘制举’的,只要有真才实学,考过了立刻可以当官,不用在各部中磋磨年华。”

那书生眼睛都亮了:“此话当真!”

“等着瞧就是了,哄你我有什么好处。”

满堂的书生们一扫适才的忿愠之色,纷纷喜上眉梢,热心的议论起举试之事。

许多溢美之词充盈耳畔,郦璟停下筷子,若有所思。

“吃呀,快吃呀!这肉卤的可真香。”敬宣吃的满嘴流油,筷子飞舞,吃饱了还想带几道菜回去孝敬张王妃与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