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回忆

裴摇光听着叶繁这话,霎时笑得柔软万分,但这柔柔笑意却透着点假,只是她生得副好颜色,假得也能叫人看做真,仿佛把那假情假意拧干水分,在太阳底下暴晒上一回,往秤上一称,也是能存着三两真心或真情的。

但惟有裴摇光自个心知肚明,她并不想要笑,因为叶繁这句话叫她甚是不悦。

只不过裴摇光早已习惯,越是不高兴时候,越要笑,越要将那些情绪给埋下去,掩盖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叫外人轻易瞧出来。

裴摇光细细地抬眸瞧着叶繁,在冯知允活着时候,叶繁同她的阿娘关系是很是亲近的,虽然她们的夫君都是裴豫,可叶繁伺候侍奉在冯知允身旁十余年,情分自然不浅。

冯知允是极好的脾性,对着叶繁,与其说是小姐对奴婢,主母对姨娘,不如说是阿姐对小妹。

裴摇光还记得,冯知允特别钟意坐在陶然院的东次间靠窗的罗汉榻上,冯家诗书传家二百余年世宦簪缨,冯知允虽是女儿身,可照样通晓礼易春秋,才学出众,每当午间小憩过后,她就会捧着书看得入神非常。

那时候,叶繁就坐在冯知允的对面,认认真真地绣花绣鸟,她是这女工针黹上的好手,绣什么都绣得栩栩如生,冯知允最喜欢带着的一条山水白鹤纹帕子就是出自叶繁之手。

裴摇光当时年幼爱玩爱闹还娇气得很,裴过与裴随两个兄长忙完先生布置得学业,就又要来陶然院应付她这爱哭的娇滴滴小妹妹,要捧高高,捉迷藏要被她找到,却一定不能找到她。

若是裴摇光赢,那便天下太平,可若是裴摇光,那就是要大雨淹陶然院,声音闹得能够响彻到院外头去,分外热闹。

旁人娇惯着裴摇光,冯知允却不,她虽是江南出身,但并非什么吴侬软语的小意温柔脾气,而是爽朗明快的性情,还有些爱捉弄人,裴摇光若是哭,她不是跟着装模作样一块哭起来,就是笑呵呵地打趣裴摇光是个小爱哭鬼。

看着这同样天真无邪的两母女斗法,惹得叶繁不由低眸偷笑,裴过两头为难,不知是顺着母亲还是该哄妹妹,裴随看着裴摇光瞪圆的一双大大泪眼,赶忙伏低做小扮鬼脸。

透过窗格落下来的灿灿日光多么明媚,那是多好的光景。

但等着冯知允身亡以后,叶繁就像是把冯知允给忘得干干净净一样,裴家大大小小各房的老爷夫人的,谁没有双慧眼,知道冯知允突然身亡必定是内有玄机,没有哪个真的相信裴豫所说。

冯知允惯来康健,怎会突发重病,甚至是连个病信都没传出,府医都没叫,就那么突然地香消玉殒了,裴豫戏演得再真情实意,也是叫人心里头直打鼓的。

但无论心里头如何思虑,他们为着裴家的富贵是心甘情愿做那耳聋眼瞎的废人、蠢人,对着外人都是如出一辙的统一口径,那就是冯知允是突发重疾而故,边说边涕泪盈盈的,叫人瞧着,是多么的感慨万分。

裴摇光能够体谅叶繁身为裴豫姨娘,身家性命都在裴家手里头掌着,只能无可奈何装聋作哑,毕竟就连裴摇光自己如今不也是要顺着裴豫心意行事。

但她体谅归体谅,却不喜欢叶繁这样轻易提及起冯知允,还是用的这样的口吻,这听起来多像是裴豫爱挂在嘴头的那句话——冯知允是为裴家声名而死。

一个人鲜活的命怎会为什么虚无缥缈的声名就要去死,这实在太过荒谬,太过可恶可恨!

想着想着,裴摇光心里头就又是生出恨意来,不是朝着叶繁,而是对着裴豫。

裴摇光幽声缓缓说道:“阿娘若是知道,确是是应当要为我欢喜的。”她一双含情的眸定定地看着叶繁,有着异样的明亮。

叶繁那句话落得就足够轻飘飘,可裴摇光说这句时候,虽是细声细气,柔和得像是菟丝花一般,却莫名带着点森森的鬼气。

叶繁抬眸看着裴摇光,明明裴摇光立在明灿灿的日头下,但却好似是平静的一潭潺潺流水底下,屏息埋伏着,只等着有人经过小桥时候,就会猛地伸出双手将其拽入水下的湿漉漉艳鬼。

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后,叶繁出声说道:“夫人与仁熹皇后娘娘关系很是亲近,是皇后娘娘的闺中密友,所以夫人若是知道小姐如今被赐婚给皇后娘娘所出的太子殿下,一定是会很高兴的。”

她的声音落得很轻很轻,话与其说是说给裴摇光听,不如说像是在喃喃自语,或是说给春风听。

裴摇光一怔,她只知裴豫是陛下从小一齐长成的伴读,却不知自己阿娘竟与仁熹皇后有所牵扯。

裴摇光心思突然一动,隐约记起冯知允有时会在并不逢年过节的寻常时日里头,换上诰命夫人的品级大妆,裴摇光缠着她想要叫阿娘与自己玩闹时候,冯知允就会俯下身,笑眯眯地叫裴摇光去找乳母子婢女玩耍,她有重要的事要去做。

那或许就是要进宫拜见仁熹皇后吧。

桃花簌簌落下,裴摇光望着算不得高耸的桃花树,轻声说道:“阿娘去得太早,我竟半点都不知道这些。”她转眸注视着叶繁,清丽眉眼分外楚楚可怜颜色,“叶姨娘与我阿娘相处那样久,定是知道阿娘很多事情吧……”

裴摇光轻轻一叹,是她很擅长的柔弱模样,她说道:“若是叶姨娘不嫌我叨扰,不妨同我多讲些阿娘旧事。”

叶繁又是垂下眸去,她说道:“我知道得并不多。”她声音几乎有些慌乱,“时辰差不多了,我还要为老爷做桃花糕,就先告辞了。”

裴摇光静静地看着叶繁有些匆忙的脚步,她静静唤道:“叶姨。”这称呼是冯知允在世时候,教裴摇光唤的。

不等叶繁回眸,她就笑盈盈地说道:“我也很想要尝尝叶姨做的桃花糕,叶姨若是愿意 ,那待做好以后,就麻烦也往观照堂送几块吧。”

……

比起在四房同各自都心有愧疚的四夫人相顾无言,或是跟裴照曦你来我往虚与委蛇,裴存瑾更愿意往观照堂来同裴摇光说说话。

毕竟在裴存瑾瞧来,裴摇光不止生得副倾世容光,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裴摇光虽然自幼养尊处优,前程似锦,可却并非是个颐指气使的骄矜人物,而是平易近人,温温柔柔得很,叫人颇有点如沐春风意思。

裴摇光自然也不会拒绝这位很是有用的五妹妹。

裴存瑾踏进观照堂时候,最先瞧见的并不是她这唇红齿白的三姐姐,而是那落了满目的灼灼桃花,是格外鲜亮光艳的颜色,黄昏暮色下,更是颇显绮丽,在这清逸淡雅的观照堂里分外打眼。

她定了定神以后,才发现了这很是招惹人眼神瞩目的桃花并非是真的,而是一把绘着满满栩栩如生桃花的象牙骨伞。

裴存瑾目光微移,就瞧见这把过分精致华美的伞是被裴摇光给轻轻握着,裴摇光手虽有些纤细娇弱,却也骨肉匀亭,白得分外晃眼,把那象牙衬得都黯淡几分。

不过比起感叹这柄伞漂亮,或是这双手无瑕,裴存瑾更关注的却是,“在屋里头打伞会长不高的。”她说得很是认真,叫裴摇光不禁盈盈一笑。

裴摇光看着裴存瑾,柔声笑语:“阿蓁话讲得真是可爱。”

裴存瑾觉得裴摇光是在把当小孩看,她心里不由暗暗想到,她可比裴摇光要多活几个年头呢,只是偏偏这事没法明言,所以裴存瑾也只能半无奈半享受地认下这声妹妹。

看着裴摇光手里头的伞,裴存瑾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伞好生漂亮,三姐姐是从何处得来的?莫不是那位大家所绘?”

裴摇光轻轻一笑,柔声细语地笑道:“是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

裴摇光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这柄桃花伞上,微微一笑,那些珠围翠绕的头面首饰,华美锦绣的绫罗绸缎自然是太后娘娘所赐,可是这把伞却应当是另有人所赠。

这把造工分外精巧的伞上不只是画着桃花,也提着句——画楼春早,一树桃花笑。

字迹分外从容飘逸,骄傲得不可一世,透过这笔字,裴摇光仿佛能瞧见那位惊鸿一瞥的太子殿下,她还记得沈放为她遮阳时候,手里头握着的折扇扇柄也是由象牙骨所琢。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特意为之。

裴摇光将伞小心合起,既然珍贵,就该好生珍藏着,她将伞放在一旁贵妃榻上后,就从一旁小几的锦匣里拣起一枚瑰红碧玺珠攒成的珠花。

她柔柔抬起裴存瑾下颌,笑吟吟地将珠花为裴存瑾簪上,温声说道:“阿蓁来得正好,我一见这珠花就觉得与阿蓁分外相称,正准备叫人为你送去呢。”裴摇光目光柔软如春水,“果然是分外漂亮呢。”

裴存瑾抬眸怔怔地看着裴摇光,不知怎的,突然就羞红了双颊。

清沅捧着漆盘小心翼翼地从次间外走进来,只见那漆盘的白瓷小碟上置着数枚桃花形态的淡淡浅粉颜色糕点,瞧着颇诱人。

她恭敬地说道:“小姐,这是叶姨娘叫人送来给小姐品尝的桃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