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花草茂盛,将裴摇光与裴存瑾及她们身后三四婢女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解追月听着裴照曦的话,想着上辈子可不像是有这回事发生,她盯着裴照曦纤细背影,不由怀疑裴照曦是不是同自己一般,亦是重活一世,想要攀一攀这浩荡天恩,无上富贵。
解追月霎时冷下心去,她抬眸仿佛不经意似地瞥了眼沈适,见沈适面色如常,她眉眼一转,幽幽开口道:“四表妹如此讲,叫四舅母听着定是要心疼坏了的,四舅母向来将曦表妹如眼珠子般护着疼着,连五表妹都为此吃过好几回醋。”
裴照曦此时才仿若察觉身后有人到来,她转过身,正正好对上了沈适的目光,她垂眸似有些惶恐无措,面染羞怯,分外娇媚颜色,连解追月的话也没搭理。
裴照曦同解追月皆是柔弱堪怜,如枝头雨打梨花似的娇弱美人,心里又都想要借这难得的相遇机会,与沈适这位将来的皇帝结下金玉良缘。
所以对着彼此,自然是恨不得将对方重重打压到污泥里,以衬自己这轻云样的干净无瑕。
解追月冷眼瞧着,忽而笑得柔婉道:“四表妹不必害怕,这位是五皇子殿下。”她话是对着裴照曦说,笑却是朝向了沈适,“方才若不是五皇子出手相救,那我想来是要被山兽给吓得半死了。”
方才躲避时候,解追月不慎扭伤脚踝,此时她正被沈适的婢女小心搀扶着。
裴照曦那头福身行礼着,解追月就已笑盈盈地对着沈适柔声细语道:“有四表妹在,也不必再劳烦五殿下护我回禅房了,麻烦五殿下这么久光景,叫臣女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救命之恩,臣女定会铭记于心——”
解追月仰眸望着沈适,一双含情的秋水眸仿佛能把寒冰也融化似的,看着沈适含笑的一双眼,她放轻声音,“他日臣女愿以性命报答殿下。”腰间系着的那枚羊脂玉佩分外惹眼地溢出灼灼流光。
沈适朗声笑道:“小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解姑娘不必如此讲。”他转眸看了裴照曦一眼,抬手唤裴照曦起身后,就领着几个贴身侍从走下了石阶。
眼见着沈适的身影渐行渐远,解追月浅笑着看向裴照曦,柔柔开口道:“就麻烦曦表妹过来扶一扶我了。”她站在那儿,面上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冷淡颜色。
裴照曦仿佛未觉,她行至解追月身旁,轻笑着说道:“表姐真是好运,既能遇着这难得一见的山兽,又能得五皇子殿下相救。”
解追月将手搭在裴照曦臂上,笑意如花道:“曦表妹千万莫要自怨自艾,我也是一直觉得曦表妹很是幸运。”她双眸阴郁如墨,“所以曦表妹应该好好惜福才是,莫要再强求些不该求的。”
“我自然不会自怨自艾,毕竟不管如何,我到底是姓裴的,是记在裴家族谱上的正经小姐,当然是要感念这份福气,好好报答的。”裴照曦轻飘飘地说道,一张还带着点点泪光的脸面笑意嫣然。
裴摇光没兴致听她们二人阴阳怪气,她看了眼身旁捂着嘴生怕被人发现在偷听的裴存瑾,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裴存瑾跟着自个离开这儿。
清风吹摇翠竹,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更是完全掩住。
估摸着那头已经完全发现不了自己,裴存瑾脸上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忍不住说道:“解表姐和裴照曦好像都对五皇子有意,所以针尖对麦芒,在争风吃醋呢。”
但话音一落,裴存瑾又感觉好像有点不对,解追月小说里头没提过,她不了解,可裴照曦的男主明明应该是长公主之子安宁侯陆青云,怎么会和五皇子扯上关系。
裴存瑾自然不知这是她的功劳。
裴摇光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却是带着笑意说道:“阿蓁是忘我方才嘱咐了?”看着裴存瑾的眼睛,她一字一句道,“尤其还是这样牵扯到天家子孙的事,更该谨言慎行。”
裴存瑾不知为何看着笑意晏晏的裴摇光,心头觉出点莫名的惧怕,她只能飞快地点点头,小声说道:“三姐姐莫要生气,我这回是真记得了,一定不会再胡说乱做惹麻烦的。”
裴摇光笑意柔和,温声道:“阿蓁明白就好,不管往后如何,但为着咱们所有人好,今日所见所闻可是不该走露半点风声的。”
她边说边抬起手,轻轻为裴存瑾理了理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温柔非常,清亮干净的琥珀瞳没有半点阴霾,带着盈盈笑意。
在裴摇光所做的那些梦里头,今日无疑是个重要非常的日子。
裴照曦会因着那番可怜兮兮的祈福言论,叫自幼丧母不得宠爱的沈适有同病相怜之感,从此处处关心照拂,最终情根深种。
有了前世教训的解追月则是会借着这份救命之恩,与沈适开始暗中通信,日久生情。
但显然依着现今这情况,梦境里的这两项发展应该是都不会有了。
……
因着老夫人常来这慈恩寺礼佛,所以是有处专供裴家女眷歇息禅房的,虽比不得裴府十步一景、精雕细琢,但幽竹拥簇的安静禅房倒也别有番清宁意境所在。
天上一轮明月遥遥照映,屋里头亦是燃着明烛,亮堂堂的。
裴摇光依着老夫人意思,在佛前好生跪拜了半个时辰以后,又开始俯首抄起佛经来,她写的一手好字,却并不是闺阁常见的簪花小楷那样秀美,一笔银钩行云流水书下,可见凌厉果断意思,甚至带着点隐约的杀气。
似是一团烈火,也像一块寒冰,在世人眼里瞧来,和裴摇光那张清丽飘逸的神仙容貌多少有些不般配。
为着这笔字,教她的女师没少费尽心力想要给裴摇光改过来,但裴摇光素来生得副固执倔强心性,到最后还是裴豫说有野心是好事,才叫这字继续落了下来。
门被忽然撞开,不小的突兀声响叫裴摇光手微微一震,一粒墨点登时着在雪白宣纸上,算不得毁,却多少有些碍眼,裴摇光轻轻一叹,将笔置下后,便将已要写完的这张宣纸揉捏成一团,扔弃在旁。
她完成这些后,才抬眸望去,裴摇光并未施粉黛,乌浓长发随意叫支竹簪挽在颈后,拥簇着张俏生生的一张皙白尖俏小脸,叫灯火朦朦胧一衬,却更有点艳若桃李意思。
清绝,也媚绝。
叫跌跌撞撞跑进来的裴存瑾呼吸不由一滞,只知道呆呆望她,心里头忽然觉得裴摇光好像是救苦救难的观音一般,她瘪着嘴走到裴摇光身旁,就势坐在罗汉榻的脚踏上。
裴存瑾白皙颊上染着重重酡红,身上带着股酒气,一看便知是醉得已然晕乎,裴摇光轻一皱眉,也不知裴存瑾这莽撞模样叫多少人瞧见,她抬眸示意清沅去把门闭上。
看着裴存瑾,裴摇光柔声问道:“阿蓁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你不高兴了?”
裴存瑾双颊贴在榻上,双眼迷离,听了裴摇光的问话,才硬生生支起脖子来去看她,这一看,就立时不断地落下泪来。
想到刚才正巧听到四夫人在佛前求的那些话,裴存瑾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四夫人给自己多灾多难的女儿求安康求顺遂,可四夫人并不知道她的女儿早已死在所有人不知不觉处,现在这具肉身里头装的是几百年后的灵魂。
“观音姐姐,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儿…”裴存瑾哭得全然就是个小孩模样,狼狈得很,“观音姐姐你施施神通,叫我回家好不好?我想要回家,我不喜欢这里……”
裴摇光垂眸盯着她,忽然想起阿娘初初逝去时候的光景,她那时候应该也是这样无助颜色,她那时求好多人,可都无用。
谁都不信她,谁也都不理她,所有人都着急去奔赴富贵前程,而执着于母亲身死真相的裴摇光,在所有人看来,无疑是个不知事、不懂事还要耽误他们的挡路石。
在温泉庄子里如同池鱼笼鸟般被幽禁的数年光景中,随着年岁的长成,裴摇光的心静了,也冷了。
对裴家,裴摇光从来没有什么一荣俱荣的金玉枷锁捆着,反倒有种深深恨意存着,她的恨意是能够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只等着个合适时候,叫裴家来为她的母亲陪葬。
裴摇光可真想要看看,当她这个被裴家绫罗绸缎、锦衣玉食教养出来的女儿,这个被裴家寄予厚望、心心念念能够再攀更高一层青云的女儿却最终毁了裴家时候,她那志得意满的好父亲会是什么神情。
伸手抚着裴存瑾的头发,裴摇光冷静得如同外头波澜不惊长夜,她不疾不徐地出声安抚道:“五妹妹,往前走,往前看,不要回头,沉湎旧事只会叫你更加痛苦,更加难受。”
裴摇光没有再唤裴存瑾叫她唤的“阿蓁”之名,因为现在裴存瑾已是裴存瑾了。
裴摇光知道裴存瑾的来处,依着那梦境,她也知道裴存瑾已然回不去,所以就不要再去想,再去念过去种种,去想将来,去想日后,把从前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裴存瑾怔怔地抬着头看她,裴摇光明明没有落泪,可裴存瑾却只觉她在哭。
观音也会落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