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摇光半垂着眸,她虽戴帷帽,却并未放下轻纱遮掩那张精致面容,轻盈春风摇动竹影,也将垂在她柳绿织银白鹭纹裙边的轻纱飘然浮起,笼着层飘渺雾气似的,确实神妃仙子才有的倾城美貌。
她笑意晏晏,柔声细语对着信王答道:“户部尚书便是臣女之父。”
信王一笑,随意道:“你和你父亲生得虽然模样不怎肖似,但说话做事的神态却是如出一辙。”他慵懒地倚在身后椅背上,似笑非笑,说出来得实在不像是什么好话。
“叫我一看,就觉眼熟得过分。”他低头嗤笑一声,有些戏谑意思,“你们裴家教养出来的儿女莫不是都是在一个模子里头雕琢出来的。”
裴摇光依旧盈盈含笑,云淡风轻,不疾不徐地温声说道:“臣女自幼受家父教诲,自然是要像家父好好学习着的。”她垂下的目光有一瞬冷淡阴郁,却又很快化作平常那温柔的澄净颜色。
信王挑起一边眉,他拊掌一笑,点头说道:“是应该要好好学着的,多学学,才能走出条顺遂的泼天富贵来。”他话题突然转折,“那应该也就是你被指婚给了太子?”
裴摇光微一颔首,似是有些羞赧,她细语回道:“正是臣女。”她虽低眉顺眼,可脊背却挺得犹如碧竹般,异常矜贵,好像世上再沉重的艰辛,也不能叫她弯腰折颈。
“这是段好姻缘。”信王幽幽感叹了句,“裴公越自幼就作为伴读跟随在皇兄身旁,向来是万万人里头最得皇兄信重的,有什么要紧事都指派着他,放心非常,倚重非常。”
“本王还记得年少时候,皇兄与裴公越带着本王一齐在京都城白龙鱼服,嬉游玩乐,那时候可真真是世间难得的快活好时候。”信王似是有些怀念意思。
信王抬眸又看裴摇光一眼,唇角轻勾,“最信任的臣子之女同最宠爱的儿子,皇兄这是赐了桩天就的好亲事呀。”
裴摇光低头,只作有些羞涩颜色。
信王执起酒盏一饮而尽,高声笑道:“来日你与太子大婚时候,本王可定是要往东宫参宴,为你们这桩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好好痛饮几杯。”他声音仿佛在随着风飘摇,“多好的姻缘,多好的姻缘……”
裴存瑾瞥着这位信王殿下身上那身僧袍,不禁撇了撇嘴,在心里头小声腹诽,这算是哪门子的世外出家人,在寺里头又喝酒又吃肉的。
信王突然看向裴存瑾,似乎有些醉意,语调飘忽地问道:“那你又是谁家的姑娘?裴蛰领着家眷外放,裴昪还生不出来你这年岁的姑娘,所以你父亲是裴鄞,还是裴咨?”
裴存瑾不知所措地抬起脑袋来,她哪里知道四老爷叫什么名字,四夫人又没同她讲过,她求救似地看向裴摇光,裴摇光浅浅一笑,代她回道:“五妹妹是四叔的女儿。”
信王沉吟一会儿,有些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就是那个被人顶替了十来年富贵的真千金?推人落水的那个?”
裴存瑾倒不知自己这丰功伟绩竟已然传到慈恩寺里头来了,那京都城还不上上下下都已经知道,她有些震惊地睁大眼睛,想着四老爷晓得这事已经传得这么远了吗?她那便宜亲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直接给气死当场。
当然也可能在气死之前,会把她先再给送回庄子里头去。
裴摇光笑意不改,温言道:“四妹妹与五妹妹当时不过是在湖边玩闹,五妹妹不慎手滑,才叫四妹妹跌落,并非是有心或是故意的。”
“也还是五妹妹头一个反应过来,叫人赶忙去救四妹妹的,若不是婆子拦着,五妹妹都恨不得自己亲自下去救人呢。”裴摇光转眸笑盈盈地望了裴存瑾一眼,“四妹妹身子弱,五妹妹便在佛堂里为她祈福数日。”
裴摇光说得行云流水,好像是自个亲眼见到一般,睁眼说瞎话的能耐实在高超,若不是裴存瑾心知肚明当日到底发生了何,也要以为她说得是真的。
“只不过外人都喜欢看那些兄弟阋墙,姐妹反目的故事,所以才传得那样荒唐无羁,竟还落到了信王殿下耳中,实在是罪过了。”裴摇光不紧不慢地笑语。
信王笑起,说道:“原是如此。”他站起身,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拣起桌上手掌大小的一个青釉小瓶,随手朝着裴存瑾怀里扔出,“这就当是本王给裴五姑娘赔罪的吧。”
裴存瑾慌里慌张地赶忙伸手去接,还是裴摇光眼疾手快,抬起手为她接住,才没叫这青釉小瓶落得个四溅分离的下场。
信王见裴摇光接着,不由看了她一眼,可裴摇光将瓶子递给裴存瑾后,便又是垂下眸去,瞧着裴摇光这副状似恭顺的温驯颜色,信王笑着,漫不经心说道:“这可是本王亲自酿的青梅酒,万万不能糟蹋了,若是糟蹋了——”
“本王就上旨叫皇兄赐罪,砍了你们的脑袋去。”
信王双颊酡红,身形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已然是醉得晕晕乎乎,他似乎是想要指着裴存瑾,可那只稳不住的手却是在裴存瑾同裴摇光质检来回晃悠,“裴五姑娘,本王再给你条忠告,若是心头存有怨念,想要报仇解恨,比起推人落水,还是直接捅一刀最利索,最妥当。”
“这才叫杀招。”信王哈哈大笑,他抬起手,仿佛手里头正紧紧握着一柄锋利匕首,作势就直接往自个脖子狠狠刺去,他半阖着眸,双手无力垂下,浑身一颤,仿佛真的被匕首捅进血肉里,叫裴存瑾不禁拉着裴摇光往后退了半步。
半晌,信王才幽幽长叹一声,双手合十,“这样才能叫你的仇人得以痛快解脱,实在善哉,善哉。”他嘴角笑影渐渐扩大,竟是有些莫名的可怖。
说完,信王也不理裴摇光与裴存瑾,执着酒壶,晃晃悠悠地就走进竹林里头去了,有不知真假的笑意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裴摇光目光看着信王身影远去,眼底眸色有些深沉。
裴存瑾握着手里头的小瓶,想着方才信王的陶醉模样,忍不住将瓶塞拔起,她低头嗅了口这酒味,不由赞道:“确实是好酒。”她顿了顿,又低声地悄悄说道,“也不知这酒是不是真能一醉解千愁。”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裴摇光淡淡道,“醉生梦死,也不过只是叫难得清醒时候更加难受痛苦罢了,这世上是没有人可以一直醉下去的。”
裴存瑾将瓶塞紧紧地塞回去,笑道:“这位信王殿下可真不像是个和尚。”
裴摇光吩咐身后婢女将信王留下的火堆熄灭,轻飘飘地说了句:“信王殿下本来就不是和尚。”看着裴存瑾,她带笑接着道,“陛下不喜欢旁人那样讲,毕竟皇家的金尊玉贵人物岂能出家呢?”
金枷玉锁,翡翠囚笼,养在金丝笼里头养尊处优的鸟,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飞出来的。
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
方才遇到的信王,在裴存瑾的那一世梦境里头,信王堪称是裴存瑾的贵人,是他求陛下赐婚,才叫裴存瑾与五皇子缔结姻缘,也是信王不着痕迹地扶持他们夫妇二人。
裴摇光目光淡淡瞧着眼前浅绿深绿,分外清绝的深深竹林,心里头想着,信王对裴豫的不喜实在太过明晃晃,甚至对裴家也多有不愉,这究竟是因为何?
裴存瑾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摇光身旁,竹影婆娑间,见裴摇光面目很是冷淡沉静颜色,她小声问道:“我推裴照曦落水的事已经传得这样厉害了吗?”她有些担心裴摇光会因此不欢喜,觉得自个败坏裴家声名。
裴摇光笑意婉婉,轻声细语地柔柔安抚道:“阿蓁不必担忧,信王知道,不代表旁人知道。”她唇角隐隐显出玲珑笑靥,“祖母是不会叫旁人将这种事挂在嘴头随意胡说的。”
“只是阿蓁要记得,以后千万不可再这样冲动。”裴摇光柔声叮嘱,她目光含着温和笑意,叫人不得不信服。
裴存瑾低着头,忍不住轻声为自个辩解道:“我虽是故意推裴照曦落水的,可也是裴照曦先招惹我,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气我…”
裴存瑾抬起头来,想要直视裴摇光好叫裴摇光更叫相信她几分,可余光一瞥,裴存瑾却是忽然停住了嘴里的话头。
裴摇光顺着她的目光,抬眸望去,那尊隐在山石中的神佛造像,虽是在林中遭受着风吹日晒,也并不斑驳,仍是端凝雍容,含着隐隐约约的笑意,静静望着底下发生的一切蝇营狗苟。
多么高贵,多么冷漠。
裴摇光这才发现自个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裴照曦要同五皇子相遇的地方。
裴照曦此时就跪在佛下,耳上垂着的白玉耳珰溢出潋滟流光,映得她一张白净脸蛋愈发秀美娇弱,姣花软玉,仿佛是江南朦胧烟雨里的一枝羞答答初绽新荷,很是招惹人怜惜模样。
她此时双眸紧闭,面容很是虔诚,细声细气地对着佛像拜道:“信女裴照曦自知生父生母犯下滔天大罪,害得五妹妹与亲生父母骨肉分离十数年,如今还能居为裴府四小姐,实在是佛祖降恩垂怜,虽受父亲避讳,母亲冷落,五妹妹白眼,却也是信女本该受的罪过…”
裴照曦的泪水如珠串似滚滚落下,“信女但求佛祖保佑裴家这长戟高门能够继续煊赫鼎盛,叫父亲官途坦荡得意,母亲身子安康无忧,也让五妹妹万事顺遂,能够得着桩如意好姻缘,为此信女心甘情愿折寿二十载。”
听着是多么委曲求全,善解人意的柔弱姑娘,气得裴存瑾不由咬牙切齿,想要同裴照曦好好去争执争执这究竟是谁受苦,论一论四夫人到底偏心谁,若不是裴摇光伸手拦住,她怕是就要冲上去,给这出戏给添点英雄救美了。
裴存瑾有些委屈地看着裴摇光,裴摇光朝她微微摇摇头,示意裴存瑾看向裴照曦身后的石阶。
石阶上有脚步声传来,依着梦境里头分外多的出现次数,叫裴摇光很是轻而易举地就认出,那眉眼含笑的锦袍少年便是在梦里头不变的、日后登基践祚的新帝——大齐五皇子沈适。
他生得张很是不错的好皮囊,他今岁也就不过十七出头年纪,面若好女,唇红齿白,面上笑意盈盈的,穿着身颇有天家贵气的绛紫织金袍子,叫他显得更是光鲜亮丽,神采灼灼。
沈适是已逝的昭仪林氏所生,林昭仪在世时候就不怎么得宠,人死如灯灭,香消玉殒后更是鲜少被陛下提起过,他的母家林氏也并不显赫,最大的官不过就是如今当着四品知府的沈适舅父。
这位五皇子自己虽然也被文英殿诸位教书师傅夸过聪慧伶俐,但也并没有厉害到擎天架海的地步,在诸皇子里头他也并不得陛下宠爱瞩目,或者说,除了自小带在紫宸殿教导的太子以外,对于剩下这几位皇子,陛下从来都是有些疏离冷淡的。
若不是做了那些梦,就连裴摇光也不会太过注意到沈适。
裴摇光并不觉得沈适是像梦里那样温润如玉的斯文人物,能得着这千秋帝业、万里江山的怎会是个和善脾性。
裴存瑾自然不认得沈适是谁,她只以为裴摇光是不想要叫她在外人面前同裴照曦起冲突,叫裴存瑾有些惊讶的是,跟在沈适身后走上来的竟是解追月。
裴摇光却是明白,看来是解追月先裴照曦一步认识了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