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宜急急地走进二夫人住着的衍华院,刚走进了门,就担忧非常地高声说道:“母亲怎的突然病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她髻上插着的那支牡丹步摇垂下的珊瑚珠流苏亦是急得泠泠作响。
她本还在恼怒昨日算计不成,就见二夫人的婢女过去豫章侯府,说是二夫人生病,想要见见自己的独女,所以裴相宜立马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
裴相宜眸光一扫,见寝间里自己母亲半卧在床榻上,身边只有嬷嬷与侍女侍奉,便冷声说道:“裴盼婉怎么不在?嫡母生病,她是全做不闻不问吗?!她岂敢如此不孝!”
听了这话,侍奉的婢女嬷嬷都赶忙跪下,二夫人见着自个爱女的骄横架势,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是我不叫婉儿侍奉的,你不用发脾气,婉儿现在也不在衍华院,我怕过了病气给她,已准了她搬去观照堂,给三娘指点女红了。”
裴相宜听着二夫人提起裴摇光,只觉心头委屈更深,她扑到二夫人榻旁,还是如年幼时那个娇纵的小姑娘家一般,不高兴就瘪着嘴叫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悦。
裴相宜不满道:“她还真攀附上了三妹妹。”她嗤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她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二夫人听着这话,只觉这装病也要真给气出病来,倒不是心疼裴盼婉,而是实在为自个这傻女儿着急,她刚想要说什么,那头二老爷就冷着张脸走了进来,和尊黑面煞神似的,二夫人看着更觉头疼了,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同笑面虎样的长兄裴豫不同,二老爷素来性子冷清,每日都在书房忙着打理他那些要紧公事,对内宅里儿女的教养惯来不上心,顶多是还记得把自己的庶子给送到书院去求学。
他走进来时候,正好将裴相宜的话完完整整听在了耳里头,想到昨日里被老夫人训斥的那番话,二老爷心里更是怒火丛生,他沉着张脸说道:“你听听你自个说得这是话,像是个什么样子,叫外人瞧见,岂不是让人笑话裴家的教养!”
裴相宜素来害怕他,但想到上辈子二老爷也没好好照料自己留下的独子,心里头不免有些怨气,她站直身子,不怎恭敬地说道:“裴家的深宅内院里怎会有外人,若真有外人闯进来,父亲也不该担忧旁人会不会笑话裴家教养,而是该担心别的了。”
二老爷脸色更是黑沉,他重重地拧着眉,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伺候的都退下去后,便厉声斥责道:“你还如此理直气壮,你昨日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是以为旁人都不知晓吗?”
“昨日那是你嫡亲祖母的寿宴,是裴家难得的喜事,你却差点害得这桩喜事变笑柄,我裴鄞怎会有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说得气急,二老爷顺手拿起一旁桌上放的镇纸冲着裴相宜脚边砸去。
听着这重重的声响,裴相宜心头更为憋屈起来,她理气直壮地冲着二老爷高声道:“所以不是没成吗?!现在成了府里头笑柄的,不是我吗?”
裴相宜忍不住落下泪来,想到上辈子不到二十就难产身亡,身后名也被庶妹给比得如同地上的泥,她本就觉得自己委屈得很,被二老爷这么一骂,更是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可怜不过的人物。
“这本来就是裴盼婉那个庶女的错,若不是她勾引世子,叫世子对她起了心思,我又怎会起了那些心思,偏偏你们现在都还怪我!”
二夫人见裴相宜落泪,只觉心里头疼得不行,但一听裴相宜如此说话,就知道不好。
果然二老爷脸色阴沉得仿若云潮汹涌的长夜,他声音冷得也好像结了冰似的,他沉沉说道:“你也知道现在把自个活得像是笑话样,你若真要怪,就该怪罪你识人不清,当年非要嫁给言朝闻这个浮花浪蕊的轻薄之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你自己眼光不行,还不听人劝。”
想到当年自己选中新科进士,想要为裴相宜结下桩好亲事,却最终因着裴相宜要死要活闹腾,成了一时笑话,二老爷就有些压不住心头火气。
“所以您就打算眼睁睁看我成笑话!”裴相宜一张妩媚脸蛋此时已经狼藉得不成样子,胭脂经着泪水冲刷,仿如血痕一般流下,她哽咽着,上声不接下气的。
二夫人心疼得也顾不上什么,赶忙站起身来,把自个的宝贝娇娇女抱在怀里头,像是在哄小孩样,温柔非常地轻拍着裴相宜的背,柔声安抚道:“阿爹和阿娘怎么会不管咱们阿娇……”
她给二老爷递了个眼色,二老爷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这对母女,心里头不住念起佛偈来,以求平心静气。
二夫人慈爱地看着倚在怀里的裴相宜,温声说道:“我与你阿爹已然商量好了,既然你已那般不喜言朝闻,那阿爹和阿娘也不能叫你继续难受下去,现在你祖母寿辰刚过,等再过些时日,阿爹和阿娘就去豫章侯府为你商议和离。”
二老爷接着道:“等着和离完,你就先到庙里清修上一年半载,待风声过去,我就亲自为你重新择个好姻缘,为你们谋个外放的差事,也不必听些闲言碎语。”
“你只要好好听话,万事都有我与母亲为你操心着。”二老爷转过身来,“以后记着这个教训就是。”到底是头一个孩子,看着裴相宜涕泪横流,二老爷心里头对这女儿多少是要有些怜爱在的。
二夫人自觉这是为裴相宜方方面面都算计好了,裴相宜自然是要愿意的。
结果裴相宜却是抬起张还有泪珠残留的脸面,说道:“我不要!”
这短短三字激得二老爷怒火霎时重燃,指着裴相宜就骂道:“你究竟是想要如何?!我与你母亲都准备抛下脸面,你还想要做什么?”
看着裴相宜固执的神态,二老爷气得甩袖便走,也不顾二夫人的阻拦。
二夫人看着裴相宜,哀声道:“阿娇,你还想要什么?”
裴相宜不说话,但她心里头却是想到,她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过言朝闻与裴盼婉,她想要他们成为过街老鼠,受所有人耻笑,如此才算解她的新仇旧恨。
……
泼天的春雨打得颇急,叫廊旁那几株树上累累的秾艳山茶花整朵整朵地簌簌坠下,着实可惜。
因着雨来得叫人实在猝不及防,回观照堂路上不慎淋了几滴雨。
裴摇光身子虽不是传闻里头那般孱弱得需要养在温泉庄子十余年,但确实算不得十分康健,身旁侍奉的人也都小心得很,所以一回屋,裴摇光重又沐浴梳洗了遍,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喝了碗正温热的养身药膳。
裴摇光穿着寝衣,披着件月白颜色织银斗篷,身形单薄纤细得似株伶仃病梅,未经妆容粉饰的面颊分外雪白,带出点柔弱的病意来,但因生得张好颜色,还是清丽犹如仙台瑶华,仍是世间无双的漂亮。
听着廊外雨声不住滴落,裴摇光倚在罗汉榻半新不旧的软枕上,神态平静地翻着手里头的账册,这是方才裴豫所给的,他将冯知允所留下的嫁妆一分为二,交给了裴过与裴摇光。
冯知允的母家冯氏乃是自前朝起便出仕的书香门第,其父曾为工部尚书,入阁为相,自是位高权重,其母是出自诚王府的郡主,其兄长现在任从二品浙江布政使,可以说是显赫。
冯知允当年出嫁时说是十里红妆亦不为过。
只是裴摇光同自己这外祖家并不亲近,她的外祖前些年病逝于江南祖宅,外祖母也一直在江南颐养天年,剩下的舅父常年外放,见都未曾见过几回。
看着手里头这叠并不厚重,实则却是价值万金的册子,裴摇光目光淡淡,裴豫惯来精明,有重视名声,自不会做些侵占亡妻嫁妆的丑事,因此这册子可是说是没有丝毫可寻的差错。
候在榻旁的清沅听着外头婢女的小声通禀,便恭敬着轻声向裴摇光禀报道:“小姐,大少爷身旁伺候的阿磬求见。”
裴摇光望了眼外头乌沉沉的天色,淡声说道:“怎么在这样的天气里过来了,唤她进来吧。”
阿磬垂着眸,恭恭顺顺地领着身后两个捧着漆盘的小婢女走进来,她生得清秀,自幼就在裴过身旁侍奉,颇得裴过信重,裴过夫人俞氏嫁进来后,本想要抬举阿磬做姨娘,却被裴过同阿磬都给拒绝了。
阿磬向着裴摇光福身,婉声行礼道:“奴婢见过小姐。”
裴摇光示意她们起身,目光淡淡一扫,清淡矜贵得像是天上永远也摘不下来的月亮,她轻笑着问道:“大哥叫你过来是有何要紧事吗?”她微微拨弄着腕上带着的那串檀香佛珠,声音依旧落得轻飘飘的。
阿磬恭敬笑道:“大少爷遣奴婢来给小姐送东西,大少爷请您千万要收下。”她使了眼色,身后两个小婢女上前一步,将漆盘奉上。
裴摇光浅浅一笑,说道:“这怎么还用上千万二字了,大哥既给,我自然是要收下的。”听了裴摇光这话,观照堂的婢女才伸手接下那两个锦匣。
阿磬领人告辞离去,清沅与清芷将两匣置于裴摇光面前的小案几上,放下手里头的册子,裴摇光淡声说道:“打开吧,我瞧瞧都是什么东西。”
只见其中一匣中是两株品相非常好的人参,看着年岁颇长,往下也是些雪莲什么的,裴摇光久病成医,对这些名贵药材也是有些了解,这一匣子说是值万两,都是往少估计。
另一匣子里是二十张千两的银票,与京都城热闹地界的两间铺面与一处宅子的地契。
裴豫将嫁妆账册分给裴过与裴摇光前,叫二人都见过冯知允嫁妆里头都有些什么东西,裴摇光只一瞥,就知道这些都不是出自冯知允嫁妆,是裴过自个准备的东西。
将地契与银票拿起后,叫这些压在最下头的是枚实金的麒麟,活灵活现,精巧得很。
裴摇光只一看,就能记起这是年幼时被她重重摔在地上的那枚。
裴摇光有些怔然,她捡起那枚麒麟,依旧是幼时握在手里头时的沉甸甸,仿如重若千钧,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心头五味杂陈,沉默了几息后,才低低地吩咐道:“都收起来吧。”
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