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日头晴好,晴朗的日光透过浓浓树荫落在坐在石椅的三人身上,可惜虽是照得人明面上光彩灿灿,各自心里头却是各有阴郁。
裴豫看向裴摇光,问道:“听人说,你叫二房的六娘到你院里头住着了?”他抬起茶壶,纡尊降贵地给裴过与裴摇光倒了盏茶水。
裴摇光垂眸望着碧绿的清澈茶汤,氤氲而出的渺渺雾气叫她精致眉眼分外温软,她微微点点头,柔声细语的:“父亲消息真是灵通。”她莞尔一笑,“我想着六妹妹精擅女红针黹,正好请教请教。”
裴过有些不解,说道:“秩秩若是想学这些针线活计,不如我去外头给你请来几个女红师傅,跟着她们学,也能学得更快些好些。”
裴过同裴摇光这个嫡亲妹妹都算不得亲近,更遑论裴盼婉这个隔房的堂妹了,他对裴盼婉的印象,只能记起个永远低眉顺眼的娇小身影,所以也并不认为裴盼婉有什么能耐,能教裴摇光。
听了裴过的话,裴摇光盈盈一笑,只轻声说了句:“六妹妹就足够了。”反正她也不是真想要学什么绣活。
裴豫笑起,指着裴过笑道:“你成日里头还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他接着说道,“你这消息可就太不灵通了,你媳妇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同你讲讲?”
裴过这下是听不懂这哑迷了,他说道:“父亲这是何意?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他看向裴摇光,却只得了裴摇光低眸饮茶的身影。
裴豫没什么给自个侄女遮羞的想法,因此很是痛快地就给自己这长子解惑道:“咱们裴府的大姑娘险些叫你祖母寿宴成了京都城的笑柄,竟异想天开想要设计豫章侯世子同六娘,由她领着帮人去捉奸在床,热热闹闹宣扬出去。”
“若不是你妹妹机警聪敏,察觉出来异样,派人把她那些见不得人的算盘给毁了,那今日朝上咱们一大家子就等着受弹劾吧。”裴豫眉目讥讽,“治家不严这顶大帽子可就要牢牢扣在我头上了,说不准便要被赶出内阁。”
裴豫知道这事后,第一反应就是以为裴相宜和自个的政敌联系上了,打算从裴府这头阴自己。
但想想裴相宜那错漏百出不像样的算计,再想想这事若真闹腾出去,最先受到申饬的肯定是任正四品通政司使左通政的老二,自己二弟素来疼惜这嫡女,可不像是会招裴相宜的恨,才打消了这念头。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裴豫还是命人去联系了裴相宜陪嫁的裴府家生子,叫他们好好看着这位豫章侯府的世子夫人,别给裴府找麻烦。
对于裴摇光做的一切,裴豫也是十分满意,更是觉这不懂事的女儿终于识大体,知道要维护裴家的颜面声名。
而这就是裴摇光想要的。
裴过听着,也皱起眉来,说道:“大妹妹这做的着实不像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到自己那愚钝非常的大侄女,裴豫哼笑一声,更觉得眼前的裴过与裴摇光顺眼非常,“可惜你大妹妹就是偏偏不懂这浅显道理,白白浪费裴府教养她那么多年。”
裴摇光抬眸,淡声说道:“大姐姐虽是有不对之处,可也怪豫章侯世子实在不成样子。”
裴摇光话虽未说全,但裴豫同裴过明白她未尽意思是说言朝闻是真对裴盼婉起了心思。
裴过沉声说道:“言朝闻这是想做什么?!他当年趁着大妹年少无知,引得大妹对他痴恋,要死要活地非要嫁他,如今才不过几年光景,他竟还痴情别恋到…”
裴豫瞥了裴过一眼,叫裴过生生止住了那不该说的话,裴豫点着石桌,冷淡着张面目,心里头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裴摇光瞧着裴豫神情,心知肚明裴豫是在盘算些什么,毕竟豫章侯府可是勋贵,是陛下同清流都想要打压的勋贵。
立朝有功的勋贵,尾大不掉的勋贵。
太/祖登基后,二十六府开国功臣封出两位郡王,四位国公,四位郡公,七位郡侯,九位郡伯,加之太宗一朝因抵御漠北外侮有功所封的两公三侯,皆是世袭罔替,大多都手握各地兵权。
百余年的姻亲往来造就出何等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煊赫望族气象,如今除却犯事作乱招了贬谪,撤了世袭罔替的爵位的,京师当中共有二十七家勋贵。
文臣武将本就瞧不起彼此,互相掣肘,当年先帝仁宗推举新法,随着京师和地方掌兵大权日益旁落,眼明心亮的也都能瞧出来他意在削弱整治勋贵。
勋贵平日里各自为营争权夺利,可遇着这等牵一发而动全身损害自个权势富贵的利害事,也是要齐心协力往一处使的,也就因此才叫新法被中途硬生生折停。
不过饶是新法如今搁置境况,勋贵清流彼此矛盾日积月累的,也渐渐更盛,只等着到最后点燃火苗的那刻降临。
如今京营同京卫指挥使司兵权的大多兵权已被收回,锦衣卫从来只由圣人派遣心腹,不容得朝中大臣轻易去碰,京师主要兵力也只剩下金吾卫作为勋贵家向来进身之阶还牢牢把在勋贵自己手里头。
但地方上的兵权却还是牢牢握在各府勋戚手里头,其中就以太子的母家护国公高氏最为瞩目。
豫章侯府虽因往上两代不成气候,有些败落,但有其他勋贵府提携,言朝闻如今在金吾卫里头也是当着些差事的,若是抓着他的什么差错,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不准就是进一步铲除勋贵势力的一步好棋。
而裴摇光从裴相宜重生的那梦里头知道,言朝闻确实不干净,只不过她也不知道言朝闻是现在就有那些差错,还是要在等等。
想到勋贵,裴摇光就不免想到太子的母家,太子舅父高誉之护国公世子任辽东镇都指挥使,饶是有圣人心腹张俭为蓟辽总督辖制着,高氏在辽东这方九边重镇也依然根深叶茂得叫人颇为难受。
陛下自然不喜欢这手中拥兵养出叫朝野侧目权尊势忠来的护国公府,可偏偏他却极为宠爱重视与护国公府荣辱息息相关的太子,这事细细揣摩起来可真有趣得紧。
叫裴摇光不免揣测,梦中太子被废是否会同护国公府有所牵连。
裴豫幽幽道:“所以当年我就不愿这桩婚事,偏偏你们二叔疼女儿,如今净是造出来些麻烦事。”他面上有着隐隐约约的笑意,有些疲惫地眯眼,像是只正在“嘶嘶”吐信的毒蛇。
裴摇光拣起枚青梅,入口略有酸涩,她面不改色,心里头只静静想着,昨夜未有梦境,也不知今夜能否给她个惊喜,别再是那些情情爱爱,叫她知道知道太子究竟为何被废,也好早做打算。
想起裴豫方才所说的那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裴摇光不由一笑,在梦里头她成了幽闭深宫的废太子妃,可裴家有时却还是依旧煊煊赫赫,安稳享着泼天富贵,这可真真是不公平得很。
裴豫心头不知是定下了什么主意,他对着裴摇光说道:“你六妹妹既然已经住在你的观照堂了,搬来搬去的也是麻烦折腾,反正观照堂也是宽敞,就叫她直接住到年底。”
裴摇光还没什么反应,裴过却是有些不愿,他说道:“儿子觉得不好,若是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岂不是会牵连秩秩的名声。”
他迎着裴豫黑黝黝的眼睛,接着道,“秩秩如今身份矜贵,万事都应小心,不该有半点闪失。”
裴摇光神态从容,慢条斯理地笑道:“大哥放心就是,父亲算无遗策,有父亲在,又怎么会出事呢?”她双眸异样明亮,好像无半点阴翳,“正因我即将做太子妃,所以六妹妹才应该在我身旁,提提她的身份,好叫她能够高嫁,给裴家更添助力与荣光。”
“你们祖母也是这意思,她是准备在今岁里就给你们这三个年龄合适的堂妹定下姻缘的。”
“六娘若是能嫁个好人家,对你们兄妹是有好处的。”裴豫悠然含笑,“相反,她若是也嫁了个同豫章侯世子样不成器的,也会给你们俩兄妹添上不少麻烦事。”
裴豫低头饮了口已有些凉意的茶水,又继续说道:“四房的四娘与五娘也是,不过她们俩可是要比六娘麻烦的。”
裴过道:“大姑母不是有意为煊表弟聘四娘吗?”
裴豫笑着:“阿盈瞧上的是四房才貌双全又知书达理的嫡小姐,如今四娘是假千金,亲父亲母还都是罪人,五娘虽是真千金,却自幼养在乡野,性情不够温顺,阿盈自然是哪个都看不上眼了。”
他摆了摆手,“往后这事就莫要再提起了,叫你们姑母听着是要不欢喜的。”裴豫笑吟吟的,“不过这也是好事,叫咱们裴家的姑娘别再牵扯进淮安侯府去,否则更加麻烦。”
“这些事你们不必管,都有你们祖母上心。”
这婚姻嫁娶,说得多像是桩买卖,不过也确实如桩买卖一般。
看着裴过,裴豫笑道:“星河有些不通世情,这可不行。”他笑意岑岑,“秩秩就比你聪明灵巧,若是秩秩当年生做男儿身,我可是能放心得直接告老还乡,安享晚年了。”
裴摇光粲然一笑,容光更盛,艳若桃李,她轻盈笑语:“父亲如此讲可就真真是叫女儿惭愧了,女儿只盼得能够叫父亲欢喜,不愧期许。”
女儿身有何不好,这世上女子能做的事其实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