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松柏

裴豫向着裴摇光与裴过招了招手,像是在逗弄什么小猫小狗似的,面上仍是副不改的笑吟吟颜色,看起来全然是派平易近人的慈父架势。

只听裴豫说道:“星河同秩秩快坐下吧,我今日唤你们兄妹过来,不过就是难得有闲暇功夫,想要享一享这天伦之乐罢了,不必拘束。”

星河是裴过的小字。

裴豫将手中封好的青梅酒瓶子递予一旁低眉顺眼的婢女手里头,似是有些怀念样地感叹道:“你们母亲在世时候,每到春时,就会亲自挑拣出些品相好的青梅来泡酒,待泡好后,清风明月下,我们一同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如今想来,依旧是历历在目,叫人感慨。”

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比在朝堂上做戏时候多少假了几分。

“她逝去后,我怕睹物思人,心头难受,有多年未再尝过这青梅酒了。”裴豫悠悠笑道,“不止青梅酒,我记得她还爱酿那槐花蜜,头回酿时因放了太多冰糖,甜得齁人,她自己不喝,偏偏要逼着我喝,叫我上朝时候都觉嗓子黏得说不出话来。”

裴摇光与裴过俱都垂着眸,沉默听着眼前亲父怀念他们早逝的生母,若在平常人家这还是副多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可裴摇光在这暖烘烘的日头下,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仿如身处凄凉秋夜。

瞧着眼前垂眸瞧不清神色的一对儿女,裴豫笑意更深,接着说道:“你们母亲心思灵巧,活泼又明媚,最不耐整日待在屋子里头,她嫌屋里头沉闷,就是点着灯也不亮堂,所以每逢天公作美时候,就爱到院子里头折腾那些花花草草。”

裴豫轻笑一声,声音落得分外温和道:“她死以后,这偌大的裴府真真是安静寂寞了许多。”

裴过看着身旁的裴摇光,有些担忧,便想要出声将这些话题给牵到别处去。

可未等裴过话音刚脱出口半个字,裴摇光便抬起一张盈盈含笑的唇红齿白小脸,一字一句,温声细语地说道:“父亲对母亲真是情深义重,叫人感动非常。”她唇角上翘,笑靥隐隐若现,瞧着分外柔和漂亮模样。

裴摇光熟悉裴豫的这种折磨,在温泉庄子时候,裴豫不常过去,可每次过去,总是要在裴摇光面前翻来倒去地提及冯知允,把话说得分外温情脉脉,却如同扎心的匕首,还要重重地搅弄,叫人疼得好像心肺俱裂。

话落到尾处,总不忘加上的是,冯知允是为裴豫与裴摇光的前程而死,是为裴家的声名而死,所以裴摇光若是将真相说出去,就是毁了自个的前程,就是毁了裴家的声名。

就是辜负了冯知允的死,就是不孝!

裴摇光笑得眉眼弯弯,她看向自己的父亲,话来回说了十来年,她的父亲竟还都没说腻,她确实是不应该辜负这份心意的。

裴摇光发上簪着支蝴蝶扑花的累金丝步摇,蝶翼由清风一吹,恍如活过来般,步摇坠下的珍珠璎珞落在她粉白的颊旁,细细白牙隐在婉婉笑意里,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这样柔弱清丽的少女有何阴晦念头。

也不会叫任何人觉得她是能够杀人的。

裴豫笑声朗朗,他盯着自个出落得分外出众的长女,心头不禁有点满足同得意生出,他费了那样多心思教养出来的女儿,总算是无愧于他给她造化出来的这条坦荡显赫前程。

这样听话温驯,才是他的女儿,才配得上“裴”这个姓氏,才配享这无上富贵。

裴过却是有些惊讶,裴过还能记得母亲身死以后,与已经知事所以保持沉默的自己不同,裴摇光是崩溃而吵闹的,父亲厌烦解释,只叫嬷嬷将裴摇光锁在她自个的屋里头,免得耽误他在母亲葬礼这出戏台上的精彩演出。

但裴摇光不能锁一辈子,她是裴豫的嫡长女,理应该要为裴家的荣华富贵再锦上添花,而不是叫裴家成为一个笑柄,她该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所以裴豫叫裴过去劝裴摇光。

自小习读圣贤书的裴过知道自己的沉默有多卑劣,他亲眼看到母亲惨死在眼前,却为着自个日后的前程,而选择隐瞒与沉默,甚至还要制止妹妹想要将真相说出去。

但裴过又忍不住宽慰自己,他做的选择是最对也最好的,母亲已死,是不会如精怪话本般死而复生,所以又何苦闹腾出去,叫旁人看笑话,牵连父亲,牵连这裴家百余口人的造化,岂不也是种亲痛仇快。

就是母亲在天有灵,应该也不忍见自己的儿女失怙失恃,无依无靠,日后成家立业时候,也叫旁人说三道四地讥笑指摘。

裴摇光还是年幼,不知道这世事有多冷酷,旁人的同情不过一时,最终只会化作冷眼。

但裴过的百般自我劝慰,还是败倒在裴摇光那双含着泪光的眼,执拗而倔强,像是天底下最最锋利不过的一柄箭,直直地射向裴过的心口,叫他几乎不敢看,叫他忍不住地想要逃避躲藏。

他的妹妹那样稚嫩娇小,却衬得裴过仿若蝼蚁。

原本备好、已然在心里头排练过数回的劝慰言语,在那刻竟是一字都讲不出来。

于是裴摇光开始身体孱弱,生起病来,裴豫摆着慈父姿态,为裴摇光在京郊购置了温泉庄子用来将养身体,但其实是为叫这不懂事的女儿能够早日明白事理。

裴过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依旧保持了不语,就算他想要阻止,他又还能做什么。

他从江南求学回来以后,得知裴摇光依旧在温泉庄子上时候,裴过更想要躲避了,他害怕见到裴摇光,所以他从未踏足过那温泉庄子半步,就是偶尔碍着年节,裴摇光不得不回来时候,裴过也总是会寻各种借口离开。

但在此刻,看着好像终于和自己一样选择将母亲死亡真相放下的妹妹,裴过心头却是忽然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他唯一的嫡亲妹妹在他不知不觉时候,在他不闻不问时候,已然变幻成了另副模样。

这究竟该说是好,还是不好。

他又该对此感到欢喜,还是更加痛苦。

裴摇光泰然自若,她仿佛丝毫未觉身旁与她血脉相连父兄心中各自想法,笑意嫣然地看向裴过,说道:“大哥方才是想要说什么?”

她的笑好真,真得竟然像假的。

裴过一怔,缓过神来,静静道:“不过是想要问问父亲,为何未唤二弟与小弟小妹他们来?”

裴豫笑着说道:“虽说明面上不偏不倚,可实际上,在为父心里头,还是更加心疼偏爱你们俩兄妹的。”他说得实在云淡风轻,“所以今日不提那些旁人,就只咱们三人好好说说话,享享这难得的清闲。”

裴豫也知自己这番话实在不好接,继续笑道:“星河在翰林院已有四年,若无差错,待今岁过了,陛下应当就会升你到六部历练,若是办差得力,便就会外放几年涨涨资历,入京做六部侍郎,所以你诸事皆要小心,莫要在这紧要时候叫人抓了把柄,毁了仕途。”

裴过说道:“儿子明白,定会谨记父亲叮嘱,一切行事皆会谨慎小心。”

裴豫又看向裴摇光,笑语:“如今秩秩被指婚给太子,你们兄妹也该好好亲近亲近,日后相互扶持,才可站得高站得稳。”

裴摇光柔声含笑:“女儿知道。”她转眸看着裴过,灿灿一笑,“我与大哥同出一母,本就是世上最最难得的缘分了,自然是要同心同德,叫裴家能够继续煊赫鼎盛下去,才不负父亲与裴家的教养。”

瞧着满面烂漫的裴摇光,裴过只能微微颔首。

裴豫拊掌一笑,道:“秩秩这话说得好!”他望着裴过与裴摇光,“裴家这辈里,你们兄妹二人最为出色,这裴家日后就是要靠你们俩青云直上,才能遐祉永延,叫我百年后面见列祖列宗时候能抬得起头来。”

他又幽幽接着道:“也能让你们母亲觉得自个心意没有被辜负。”

裴摇光只清浅一笑,气定神闲,她鬓侧斜斜倚着枝颜色正浓的山茶,衬得雪白面目分外娇艳清媚。

裴过说道:“我与妹妹定不叫母亲失望。”他目光落在空荡荡的远处,越过院墙,飘摇向了不知何处。

裴豫一笑,指着给他们遮阳的这株松柏,日头太好,叫他漆黑瞳里有些意味不明都深情,他很是情真意切地说道:“这树是我年幼时候,你们祖父带我亲手植下的,他说愿裴家也能如此树一般,在京都这富贵锦绣堆里牢牢扎根立足,根深叶茂。”

“如今树已参天…”裴豫温声笑道。

裴家昔年不过一箪食瓢饮的农户,祖上唯一值得说道的是个拐了十八道弯才能勉强攀附点亲戚关系的五品官,若不是出裴老太爷,现在还是在地里头顶着炎日刨土的乡野人家。

如今却是成了如今大齐拔尖的显赫门户,满目纷扬尽是华贵,这富贵多叫人喜欢留恋,哪怕是条荆棘,也要不顾千疮百孔仍然紧紧抓握在手心里头。

裴摇光静静地仰眸看着,笑意盈满那双碧清妙目,这株松柏下是累着多少骸骨,埋着多少血肉,才能叫它如此长盛长青。

她可真是想要看看这株树倒下时候的模样,那一定是非常震撼的。

裴摇光低下眸来,笑着想到,她的父亲也一定会想要看看的,真希望那时候裴豫脸上也能如今日般笑意殷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