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辜负

惜才,爱才,在心里头把玩这两个词,裴盼婉不由暗暗苦笑,她一个自幼就生母早逝、嫡母不喜、亲父漠视的庶女有何才干能叫未来的太子妃珍惜喜爱。

单不管裴摇光为何会帮自己,裴盼婉都在心里牢牢记住了今日裴摇光的出手帮扶,不论裴摇光想要做何,总归不会比她真的如裴相宜恶毒意思,真被旁人瞧见与姐夫媾和更为糟糕了。

裴摇光其实确实觉得这向来一副胆怯懦弱模样的堂妹是个可造之材,且不说她头回做梦时候,裴盼婉刚嫁豫章侯府就能很快站稳脚跟,里里外外都操持得利索,叫豫章侯府焕发生机,兴旺起来。

就说哪怕第二回的梦里头,裴盼婉虽是被裴相宜真的给算计到,但顶着丑闻与恶名无奈嫁给言朝闻以后,裴盼婉也还是很快就把豫章侯府收拢到了她自个手里头,给裴相宜添了不少麻烦,下了不少绊子。

若不是裴相宜活了两辈子知晓后事,借着天灾除去裴盼婉,鹿死谁手还不可知。

这样的心性与脑子,裴摇光也不介意顺手扶持裴盼婉一把,反正她本来就不会眼睁睁瞧着裴相宜做出损人损己的蠢事来。

……

后院发生的那些种种算计,明面上是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场热热闹闹,笑语晏晏的寿宴。

宴散时已至明月当空时候,灯火煌煌。

回了观照堂,扮了一天孝顺孙女的裴摇光被服侍着换下衣裳,她嫌身上笼着股酒味,喝了几口醒酒的汤食后,就要人备水沐浴。

躺在贵妃榻上,由着身后婢女柔柔擦拭尚且湿润的乌浓长发,裴摇光半阖着眸,静静听着清沅细声细语地上前禀告,

说是老夫人感念二夫人孝顺,又怜惜二夫人忙忙碌碌操持寿宴,把身子都要给累坏了,所以特意唤府医给二夫人开了调养的方子,允二夫人在屋里头歇息调理三月,好生教养,府上的事都有大夫人和四夫人操持着。

裴摇光不由得轻嗤,这就是因二夫人教女不利,在夺二夫人的管家权了。

也可怜二夫人才因着四房对真假千金那桩事处置不当,得了四夫人手里头大半的管家权,同大夫人势均力敌,针锋相对,可风光得意才不过几月,几乎一眨眼的功夫,手头还热乎的权就被老夫人给拿走了。

老夫人虽已年迈,瞧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却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脾性,手段城府精明厉害得很,整个裴家内宅叫她管束约制得严严实实,从来不允出半点差错,叫各房的夫人小姐都个顶个的温顺。

裴家没有分家,明面上的管家权被平等分成五份,各房主母都管着一份差事。

但三房一家子早就外放,三夫人手里头那份就落在了大夫人手中,五夫人沉迷诗书,那些麻烦庸碌事向来不被她喜欢,早早就借着教养独子的名头,把自己那份给推了出去,到了二夫人与四夫人怀里。

这三足鼎立,抬举、平衡、打压的种种手段也叫老夫人玩得炉火纯青

裴摇光抬手止住想要往她发上抹那些个茉莉油的婢女,掩唇颇为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心里很是有些僭越意思地想到,老夫人这也算是把裴府当皇宫,把自个当太后了。

仁熹皇后过世以后,因着同仁熹皇后大婚时曾有誓言——此生唯其一妻,所以任是朝堂大臣再怎劝谏,陛下也并未再择立新后,后宫事由陛下嫡母尹太后打理处置,剩下的贵贤淑德四妃在旁辅佐。

权势富贵迷人眼,更遑论是皇帝家的荣华,这些年里宫里头为着宫权的你争我夺,阴谋算计,在宫外头也是有几分出了名的。

裴摇光站起身来,朝着床边走去,想起那则小小传闻来,据说尹太后觉得自个已然年老体衰,应是要颐养天年时候,有意待裴摇光与太子成婚后,就将手上宫权交给裴摇光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

裴摇光悠悠想到,若真是如此,那她可真真就是要招惹不少人的恨意了。

第二日晨起,裴摇光吩咐清芷带人将收拾妥当,就又亲自往二夫人住的院子去请人。

二夫人受着老夫人的斥责,虽是知道裴盼婉这也是差点受了无妄之灾,但还是不免有些不得劲,看裴摇光好声好语的,只觉正好不叫裴盼婉在自个面前碍眼,还不忘添了个好听名头,怕过了病气给裴盼婉。

怎能不叫人感叹句母女情深。

刚协着裴盼婉回了观照堂,裴豫身旁的婢女就来请裴摇光至前院的澹泊堂。

澹泊堂是处三面环水的水榭,碧竹森森,粼粼碧金波旁是飘摇着的菖蒲,有赤鲤身影若隐若现在荷叶下,白鹤在假山置石间昂首踱步,碧宇晴空下,裴豫亲植的兰草清新素雅非常。

这处是裴豫在府里头最爱的地界,他常常在此与幕僚门客写诗作画,也会同朝上的三五知交好友曲水流觞,论古谈今,风雅得很。

裴摇光不紧不慢地行在小桥上,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秩秩”。

秩秩是裴摇光的小字,这天底下如今还会唤她秩秩的,除了父亲裴豫,便就只有同出一母的大哥裴过。

裴摇光停下步子,转身望去,轻声唤道:“大哥。”

裴过也生得副好皮囊,长身玉立,面貌清俊秀朗,轩然霞举,分外光彩照人。

他在明德二十五年春闱中被陛下亲点为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正六品侍读,听说很是得陛下器重,不少人都奉承裴豫,说等着再过个十余年光景,裴家又要父子同入内阁了。

裴摇光与裴过虽是理应该亲昵非常的嫡亲兄妹,但一个忙着在江南山麓书院求学,考取功名,在官场上早日展露峥嵘,一个在温泉庄子一边调养身体,一边研习琴棋书画,好为自个争得桩更好姻缘,各有各前程奔赴。

再加上还有当年那个未结的心结牢牢记挂在心头,宛如一道高耸入云的围墙隔在二人面前,所以实在算不得亲近。

裴过看着自己的亲妹,裴摇光穿着件很是娇艳的茜红长衫,是很宽松的样式,纤瘦身影叫春风吹得影影绰绰,娇媚又柔顺,恰似枝头摇摇欲坠姿态的盛绽山茶,我见犹怜。

可她望向这位嫡亲兄长的颜色却是冷清又平静。

与裴摇光并肩行着,裴过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还是裴摇光出声问道:“大哥也是被父亲唤来的?”

裴过静下心神,微一颔首,说道:“是,我刚从翰林院办完差事回府,换过官袍,便依从父亲吩咐来澹泊堂。”他低眸看了眼裴摇光,见她面目不冷不淡,又道,“秩秩看着要比前些时日更清减了几分,可是旧疾又犯?”

裴摇光垂下眉睫,轻声语:“只是这几日有些食欲不振罢了,不碍事的。”

裴过道:“是府里头膳食不合胃口?你若用不惯,不若就将庄子上的膳房厨娘叫来府上,让她们伺候你的饮食。”

“不必如此劳师动众。”裴摇光只淡声言。

裴过还想要说些什么,二人却已不知不觉走到澹泊堂后院,院里一株高大碧绿松柏下,大齐的户部尚书正在颇有闲情逸致地酿着青梅酒。

裴豫着身宽袖大袍,虽已是不惑年岁,看起来却并什么苍迈颜色,仍是意气风发时候的俊逸,眉眼疏朗,笑意岑岑,倒确实有点淡泊致远的洒脱意思。

他曾是陛下的伴读,陛下少年登基以后,裴豫在明德元年的恩科中以不过十四岁的年龄考中二甲,旁人私底下都讲,裴豫之所以如此匆忙下场科举,就是为着想要在朝堂上帮衬陛下一同对抗着摄政的邕王。

明德四年陛下大婚亲政后,在翰林院修了三年书的裴豫也就此平步青云,一路官途显赫,坦荡光明得过分。

有着如此非比寻常情分,裴豫自然因此颇得陛下信重,不过他在朝堂上虽是位高权重,可向来并无甚架子,八面玲珑得很,人人都说这位裴阁老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但裴家的人其实都是枭心鹤貌,面善心狠,裴豫更是满手都沾染浓浓鲜血。

裴摇光同这位嫡亲父亲并不常见面,但每每见到裴豫,裴摇光总能很是轻易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就好像母亲的幽魂缠绕在裴豫身上,叫裴豫身上再干净矜贵的袍子也是血淋淋的。

但叫人失望非常的是,他现在还是好端端的、高高在上地活在这世上。

冯知允香消玉殒时候,裴摇光只有四岁出头,而今十二年过去,端丽秀致,眉梢眼角总是含着灿烂明媚笑意,像是永不会苍白凋谢的母亲依旧栩栩如生出现在裴摇光的梦里。

但可惜那并不能算是美梦,反而该说是噩梦才对。

梦里永远是那天的场景,裴过忙完学业,陪着她在陶然院玩捉迷藏,两人一块悄悄地躲在寝间的屏风后头,等着冯知允回屋以后,就牵着手跳出来去吓她。

但那天的裴摇光与哥哥等到的不止冯知允,还有端着碗药膳,含情脉脉一副良人姿态的裴豫。

裴摇光直到现在也会怨恨自己当时没有跑出屏风,那样的话,或许冯知允就不会喝下那碗药膳,就不会死。

裴豫一勺一勺亲自将药膳喂入冯知允口中,等着药膳喝完,裴豫将手里头的白瓷小碗刚刚安置在桌上,原本笑盈盈的冯知允就突然不住地呕起血来,满面痛苦,不住挣扎。

好多的血,叫裴摇光每次往陶然居时候,都觉得那是一片血海,清理多少次亦清理不净,罗汉榻上,紫檀小几上,西域锦毯上,好多好多的血,满目刺眼的红。

裴豫应该也是怕的,怕冯知允夜半时候来找他报复,所以他没有胆量住在陶然居,只能躲藏样地呆在这澹泊堂。

裴摇光与裴过亲眼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谋杀。

年幼的裴摇光无助地嚎哭起来,裴过也不知所措地怔愣在原地,是裴豫顺着哭声循到屏风后头,他背光站着,仍是眉目含笑的慈父模样,却叫人只觉恍如可怖鬼魅。

裴豫告诉裴过与裴摇光,冯知允是为裴家声名而死,是为他们这对小儿女而死的,所以他们万万不可不孝,万万不可辜负。

否则冯知允死也会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