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刺眼

廊边养着丛丛兰草,清新得很,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宴上欢笑声,合着婉转悦耳的戏曲音,着实是难得的富贵气象。

曲曲折折的长廊上,裴相宜与三四个同样青春年岁的官宦夫人一并朝着浣花阁走去。

裴相宜笑呵呵地同身旁年轻夫人说道:“当年金珞坊造出这蜻蜓蝴蝶追牡丹样式的累丝簪后,可是在京都城时兴过好长段时日,还记得各府开花宴时候,打眼望去,真蝶假蝶都叫人分不清楚。”

“我那时爱娇,缠着阿母定了好几副。”裴相宜亲昵地挽着秦夫人的臂,她生得好颜色,此时眉梢眼角挂笑,更是艳丽非常,“所以方才秦夫人一提起,我就想起来了。”

“如今那些簪子都放在我出嫁前的闺房里,可是孤零零得很,秦夫人喜欢,正好拿去,也是叫它们又有了用武之地,是件大大的好事呢。”

旁人见着裴相宜这副眉飞色舞的模样,也只以为这位世子夫人是个容易亲近人的爱说笑脾性,并不似传闻里那样眼高于顶的娇纵脾性。

哪里知道裴相宜之所以如此神采飞扬,不过是想到待会儿就能叫言朝闻与裴盼婉丢尽脸面,成为京都城人人谈论的笑柄,心里头实在难以压抑那欢喜劲儿。

裴相宜心头得意地想着,她要裴盼婉和言朝闻永世不得翻身,一辈子都背着庶妹与姐夫媾和的帽子,看看哪个金贵人家有所往来。

就算裴摇光能将裴盼婉带走一时,裴相宜心底讥笑,可是裴摇光个注定要被废的太子妃还想要压住她,如今摆着那居高临下模样,往后说不准谁要跪谁呢。

所以虽然裴摇光叫清沅看着裴盼婉,免得她被裴相宜算计,但裴相宜也只不过是明面上愿意给裴摇光点面子,等着裴摇光那边宴席言笑晏晏起来,裴相宜就派人去拖住了清沅。

失了背后有裴摇光的清沅做倚仗,裴盼婉身旁婢女又是比起听裴盼婉的话,更顺从裴相宜或者裴相宜身后的主母二夫人心意。

因此裴相宜不过只轻飘飘一提,这从小就被压着的庶妹再是不愿不想,也只能被裴相宜身边的侍女带走。

偏偏在宴上不知情的外人眼中,这也只不过是嫡姐忙着交际脱不开身,所以才拜托自己的小妹去取来件比较金贵的物件过来,若是裴盼婉无缘无故地拒绝,才是实属不应该的。

毕竟裴相宜也说了,是因着她这回回府没带陪嫁丫鬟,带的都是豫章侯府上的家生子,对裴府那些精致非常的曲径楼阁不熟,所以才需劳烦裴盼婉走动趟。

“正好我也给各位显摆显摆我那串珊瑚手钏。”裴相宜笑容满面,“那是太/祖的皇后娘娘当年赏赐给自个亲妹妹,也就是第一位豫章侯夫人,这一代代传下来,就从婆母传到了我的手里头。”

然后在上辈子她死以后,这曾经叫她受宠若惊、珍爱非常的珊瑚手钏就落在了裴盼婉手里头,偏偏裴盼婉还瞧不上眼,将其随意扔在箱笼深处,不见天日。

心底里那些阴私念头,面上半点都未露,裴相宜语调利落,话像是珠子般滚滚落下,叫人不禁感叹句实在快言快语,能说善道。

“上次我不慎将其遗在府中,回侯府以后可是慌慌忙忙折腾半天,把院子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身边伺候的婢女恨不得把花圃都给用铲子翻一遍,我才想起应该是伺候房里那尊菩萨像时解下来,结果忘了再带回手腕上。”

裴相宜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乌浓发上堆花簪落下的碧珠璎珞发出急促的泠泠声,她笑语连连,“也怨不得我们世子爷说我真真是生得副糊涂脑袋,要我平日里头好好烧香拜佛,静静心神,别再一惊一乍的。”

裴相宜笑意张扬,话说得随意,却更叫人觉得她大大方方的,“我方才请我六妹妹帮忙取来,可她或许是遇着什么事给耽搁了,咱们竟是到现在都没瞧见她的身影。”

提到裴盼婉,裴相宜话匣子更是闭不上了,真真假假的姐妹往事诌了一大堆,叫身边那些夫人们都连连称赞这花萼相辉的姐妹情深。

一路热热闹闹说笑着来到浣花阁大门外,看着被阖得严严实实的院门,裴相宜笑意更是招摇起来,她几乎有些克制不住眼底的激动。

然后就在离着浣花阁只有十来步远时候,裴相宜一行人就听到她们身后传来道柔声细语的“大姐姐”,轻飘飘的,带着一如平素的矜贵意思,仿佛是随着春风落进她们耳中的。

裴相宜听出这是裴摇光的声音,她有些不解,亦有些惊愕,实在不明白裴摇光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浣花阁外头。

虽然裴相宜很想要现在就推门闯进浣花阁去,从床上扯下言朝闻和裴盼婉,依着心里演练千百回的模样,扮出受害者模样,但她长甲刺着娇嫩的掌心,心底隐隐浮出不好的预感。

但裴相宜心头再是思绪烦扰,也不能不理会裴摇光,她只好转过身去,这才发现浣花阁百步远,叫花树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八角亭里头,裴摇光正亭亭站在那儿,笑意盈盈的。

而裴摇光身旁赫然立着裴盼婉。

裴相宜一时只觉仿佛又回到前世临死前,她抓着言朝闻的手拼命想要说什么,可用来说话的嗓子已都叫鲜血涌上,她越用力,越觉得喘不过息,压抑难受非常。

裴摇光没再观赏这些当年裴相宜要求才植过来的花树,她步伐轻盈地走出亭子,朝着裴相宜一行人走去。

裴相宜虽僵硬着,可那些夫人们却是没什么心思关注这位世子夫人,都笑吟吟地与裴摇光这位未来太子妃娘娘寒暄起来。

裴摇光虽说往前没怎出来交际过,但哪怕是在温泉庄子住着,她也足够耳通目明。

眼前这些女眷不是娘家或婆家与裴家隐隐有几分政见不和的,就是同豫章侯府颇有点不睦的,若真如裴相宜心意,叫她们亲眼瞧见裴家的女儿同嫡姐的夫君躺在一张床上。

那任是裴家再想要遮掩,明日上至皇宫,下至街头巷尾,这样桩丑事也是要人尽皆知的。

能在今日那样多参宴人物里精挑细选这些人物来见证这桩“奸情”,裴相宜可真是费了不少功夫。

裴摇光莞尔看向裴相宜,说道:“大姐姐是来寻六妹妹的吗?”

未等裴相宜说话,裴摇光就接着笑语:“说来也是我的不是,我宴上贪杯多饮了几杯,头昏昏沉沉的,就叫清芷扶着出来走走,也好散散酒意,叫朦胧胧的脑袋清醒清醒。”

“结果路上正好就遇着了六妹妹,她本已要回宴,偏我那时头晕得厉害,只好麻烦六妹妹扶我到亭子歇歇,清芷回观照堂去取我用来醒神的香囊,也只好麻烦六妹妹陪我了。”

裴盼婉站在裴摇光身后半步远地方,小心翼翼地将那条珊瑚手钏奉给裴相宜,低低说道:“手钏我已给大姐姐取来了。”

那珊瑚手钏确实难得,足足有一百零八颗,颗颗圆润得指头一般大小,鲜艳得似血,没有半点伤痕,落在裴相宜眼里头,只觉得过分灼眼。

比裴摇光都要更加刺眼。

……

虽然已心知肚明浣花阁里不会有任何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但裴相宜也还是要陪着几位夫人去取那几支蜻蜓蝴蝶追牡丹的花簪。

强笑着胡乱打发了几句话后,看着那几位夫人离去的身影,裴相宜向着花亭走去。

因着日头不浓,所以亭子并未设上帷幔,裴摇光悠悠地倚在美人靠上。

灼灼日光照在裴摇光身上,映得她愈发流光溢彩,眉目似画般精致,漂亮得宛若是花树幻化成的精怪。

裴相宜目光却是定定地落在裴摇光身旁的裴盼婉身上,裴盼婉依旧是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一双白净小手紧紧地攒着裙摆,真真是好一派楚楚可怜姿态。

裴相宜嗤笑一声,也没怎么掩饰,她阴阳怪气地冷声道:“三妹妹是何时同六妹这样亲近的?我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这可是实在不应该呀。”

她腕上已然缠绕上那串珊瑚珠,打眼望去像是有血滴落。

裴相宜嘴角还勉强撑着点笑意,可一双眼却是恨不得化成利箭,好射向裴盼婉,叫这碍眼非常的六妹妹血溅当场,亡命于此。

“都是自家姐妹,本就是应该要亲近些的。”

裴摇光说这话时候轻描淡写,神色仍是清清淡淡的,带着点仿佛天然便有的盈盈笑意,真真假假,真得似假,假得似真。

语调也是温柔得很,慢慢悠悠的,就好像她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狼藉崩溃的时候。

听了这话,裴相宜满脸讥讽意思,裴家在亲缘一道上到底有多冷清稀薄,她这活了两世的人难道还会不明白。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真情可是件难得的稀罕物。

也不知道裴盼婉是拿什么珍奇玩意儿,才打动了她们这位向来眼睛望天上看的太子妃娘娘,竟能叫裴摇光出手护住她。

裴摇光稳稳当当地站起身来,薄施脂粉的皙白面上没有半点酒色酡红,她从袖中取出一物,伸手递予裴相宜。

“大姐姐,将把柄落到旁人手里头可就不好了。”

裴盼婉看着裴摇光手心里头的白瓷小药瓶,脸色霎时惨白,她当然能认出来这是她吩咐婢女下给言朝闻的催/情药。

这东西难寻,又不好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吩咐人去找,免得走露风声,这不过半掌大小的小小一瓶,裴盼婉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和银钱。

看着唇边盈着笑意,气定神闲的裴摇光,裴相宜不想露怯,硬生生支着副骨头接过,但接过的一刹那,裴相宜就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手里。

因为那小瓶是空的,裴相宜揪起堵着瓶口的小塞子,只见里头没有半点药水存在的痕迹,她甚至将瓶身倒过来,也没见有东西滴落下来——这瓶药已经被用了。

看着安安稳稳坐在亭里头的裴盼婉,想到为她寻药来的婢女信誓旦旦做的那番担保。

裴相宜猛地抬起头来,几乎质问道:“你都做了什么?世子呢?世子现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