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京都裴府门前大街上整整齐齐摆着各金章紫绶府上的高车驷马,朱红大门来来往往的尽是赫赫扬扬的贵人,流光灼灼。
裴家的老太爷官至二品吏部尚书,为内阁次辅,过世后,被今上追赠为文忠公。
如今当家的大房老爷裴豫年幼时曾为陛下伴读,如今任着户部尚书,入内阁辅政,颇受倚重,裴家剩下四房亦都当着朝廷差事,可谓满门朱紫,纨绮貂缨。
今日是裴老夫人的寿辰,自是值得前来贺的大喜时日,更喜上加喜的是,前几日时候,陛下下旨赐婚太子与裴豫的嫡长女裴摇光,叫裴家本就煊赫如烈火烹油的富贵锦上添花,更招摇了些。
裴府后宅花园被打理得分外漂亮妥帖,顾盼所及,曲径回廊间处处都雕琢得极精妍,华枝春满,粼粼碧波荡漾,无形里透出金贵来。
裴存瑾漫不经心地瞧着眼前繁丽,她身后随着的婢女杏儿虽有些怕她,却还是战战兢兢开口:“四夫人要您一回府就往三小姐那儿去,这不好耽搁的。”
今日寿宴办得这般热闹,一来自是为了给老夫人贺寿,二来也是为了裴摇光被封太子妃这件更大的喜事,来道贺的夫人自是往老妇人的院落。
诸位显贵府上的小姐却都以“小姑娘们聚在一齐说话,才不拘束,好玩笑”的名头,被老夫人叫婢女都给领去裴摇光所住的观照堂。
四夫人想着正好借着机会叫裴存瑾认识认识这京都城的贵女圈,因此昨日就叫人去把裴存瑾从庄子上接回来。
说起裴存瑾,她与四小姐裴照曦年前闹腾的那出真假千金官司,可是在京都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毕竟天底下谁能够想到,养在锦绣堆里十余年的裴照曦竟不是四房老爷夫人的亲骨肉,若不是裴存瑾自个偷听到真相,胆子大跑了出来。
那裴家真正的金枝玉叶不但在乡下委委屈屈叫人虐待了十几年,还差点就要被卖给老鳏夫了。
只是虽然知道裴照曦的亲生父母如此恶毒卑劣,但到底养在身旁如珠似玉十几年光景,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教养得那般伶俐乖巧,四夫人当然舍不得叫自个的娇娇落火坑。
于是假千金还是好端端当着四小姐,真千金成了裴家四房的五小姐。
落在外人嘴里头,倒也不失为一个圆满收煞,不少人都夸赞四房的良善慈爱。
但裴府人自个可是心知肚明,裴家这位新的五小姐裴存瑾同那顶了她十几年富贵的裴照曦可谓势如水火。
裴存瑾刚刚被认回来时候,还没来得及拜见祖宗,四房一众伺候的奴婢就眼睁睁瞧着——
新找回来的五小姐直接把柔声细语的四小姐给推进了湖里头,其手法之干脆娴熟,叫不少丫鬟心里头都忍不住怀疑裴存瑾以前是不是干过不少这种事。
官宦人家后院里头言语上笑里藏刀多有,不稀罕,可是这光天化日好几双眼睛看着就直接动手的却实在是罕见非常。
当时一帮子婢女呆滞了半晌,还是裴存瑾摆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提醒,她们才慌不迭地想起来找人去救裴照曦。
被好不容易才救上来的裴照曦脸色惨白,昏昏沉沉半月光景,最近才有些好转过来,能下来床走动走动。
四老爷裴咨得知这事后被气得大怒,唯恐这事闹腾出去,给自己本就不顺遂的官途再添几块碍眼的绊脚石,将裴存瑾直接就叫婆子给绑了送到京郊庄子上学礼。
若不是今个老夫人寿辰,那裴存瑾估摸还要在哪个严肃端凝的老嬷嬷底下受苦受难段时日。
虽然为了裴家那花费百年好不容易得着的清贵声名,这真千金推假千金落水的事被牢牢地捂在府里头,但底下人见着这样桩稀罕的事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从四房传到别房,从内院传到外院,在裴府老爷夫人都不知晓都时候,裴存瑾已经成了在乡下时候就是血债累累,来京都城这路上更是谁挡路,就杀谁。
总归就是个很厉害的女魔头,茹毛饮血,心狠手辣。
想到那些裴存瑾杀人的传闻,杏儿更是不由颤颤巍巍起来,她悄悄抬眸看了眼裴存瑾,生怕下一时候,这位五小姐就会拿簪子扎死她。
同传言里的面目可怖不同,裴存瑾生得颇为清秀的面貌,就是太瘦弱了些,说是薄薄一张宣纸自然夸张,不如说像是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门,摇摇欲坠的。
唯有双眼明亮得惊人,似是泼天雨夜里也仍不熄的火苗,比她花蝶簪上镶嵌着的那颗滚圆猫睛石都更加灿灿。
裴存瑾倒不知自己如今在府里头的风评,听了杏儿的话,她点点头也没反驳什么,道了声好,就加快脚下步子,走动时候,红白交织的衣衫叫风一吹,更显得身形羸弱非常。
很不像是能扛着柄大刀砍人的。
杏儿心里头默默觉得,五小姐其实脾气不错的。
观照堂灰砖粉壁,颇为宽敞,院落里更是绿叶幽茂,丽蕊穠繁,由尧峰石与太湖石造起来的假山累石,竹叶投下的流金般碧波里有锦鲤身影若隐若现,数株桃花虽还未累累肆意烂绽开来,却已有云蒸霞蔚的繁丽气象。
秋千架旁植着几棵正盛绽得清丽皎洁的雪色玉兰花,鸟雀在长廊上悬着的金笼中轻鸣,合着檐下垂着被春风吹动的风铃轻盈响声煞是动听,廊边各色珍奇牡丹犹如含苞待放,正屋门前是两丛碧翠高大的芭蕉叶。
裴存瑾昨日被四夫人恶补过关于这位三堂姐的事——
裴豫很早就为自己的嫡长女请来琴棋书画上的名师,因此裴摇光学得诗词歌赋,习得制艺策论,做得骈骊青词,论得百家学说,若不是身子颇有点娇弱意思,定会是各府邸诗宴上最最风光的人物。
也正因身子孱弱,所以裴摇光自幼便长居在裴家的温泉庄子里头将养,只有逢年过节时候才会回府。
能在处不怎长住的院子都做了这些功夫,这未来太子妃倒是个颇有意趣人物。
想到小说里头裴摇光最后同废太子被幽禁在深宫,凄清孤寂,裴存瑾不怎走心地同情了下。
裴存瑾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无可更改穿书的事实,心中还是觉得难受得很。
她穿的这本甜宠小说的女主角就是被她给推下水去的裴照曦,而裴存瑾的原身则是书里倒了八辈子霉的恶毒女配,从开头到结尾一直兢兢业业给裴照曦下绊子找麻烦。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其不知该不该夸赞句坚韧的心性着实“感动”无数读者,纷纷在评论区留言表示,希望作者能换个被打脸的炮灰,叫裴存瑾可以早登极乐。
想到小说里头原身凄惨的下场,裴存瑾更没心思同情裴摇光这个炮灰背景板了。
毕竟论倒霉,谁能倒霉过她,所以那天听着裴照曦一脸无辜地说着茶言茶语,裴存瑾才会一怒之下把裴照曦给推到池里头。
裴存瑾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往里走去。
正房门上置着方紫檀木镶银匾额,裴存瑾瞥了眼,实在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字。
走进明间,璨璨金光借着大开的槛窗洒进屋里,探进大片明媚春意,屋内敞亮得很,布置摆设皆是雍容清和,少有艳丽之色。
屋里头已经坐了好些姑娘,打眼看去各个珠围翠绕,生得青春貌美,花团锦簇得不比院中逊色。
见着裴存瑾走进来,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不过十岁出头的裴仙境已然笑出副分外亲昵的颜色,笑眯眯地挽着裴存瑾的手,对着明间里头的一众闺秀介绍起来。
裴家人都生得副好皮相,裴仙境生得双无邪杏眼,玉雪玲珑,看着便非常灵秀可爱。
裴仙境是府上的七小姐,裴摇光生母冯氏早夭,裴豫续娶继室陆氏,裴仙境便是陆氏所生。
等着裴存瑾与一干小姐都见完礼,看出裴存瑾有些不解裴摇光在何处,裴仙境细声细气地对着裴存瑾说:“方才三姐姐衣裳不慎被污,她进去更衣,稍等片刻就好。”
裴仙境话虽说得轻,可屋里头本也就没什么别的声音,于是一直坐在边上,垂眸不语的裴照曦柔柔开口:“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没拿稳,怎会害得三姐姐的裙子被毁。”
裴照曦抬起脸来,一双眼似有点点泪光,她生得颇好,面上还带着点苍白,柔弱堪怜,如盏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
裴存瑾心知肚明这是冲着自个来的。
果然裴照曦话音刚落,坐在她身旁的姑娘就阴阳怪气道:“这岂能算是曦妹妹的错,若不是有人将你推入水,你身子又怎会虚弱到连杯茶水都拿不稳当。”边说,边横了眼裴存瑾。
“五小姐心头再有怨念,也实在是不该拿自家无辜姐妹撒气。”
裴仙境听着这桩会有碍裴家声名的事在众人面前被说出来,面色不由一冷,她很快又做出来天真笑脸来,刚想要出声打圆场。
裴存瑾就也装出副裴照曦那样楚楚姿态,笑语晏晏道:“那还不是因为妹妹想着这白莲花可不就是要种在池里头的。”她非常做作地捂着嘴,“谁叫我长在乡下没见过世面呢。”
其他小姐听着这针尖对麦芒,也能猜出裴存瑾是在讽刺裴照曦装模作样,不免有人捂嘴低笑起来。
裴照曦眸色略深,迎着裴存瑾没怎遮掩的挑衅目光,她刚打算做些什么时候,里屋就飘过来阵非常悦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非常,是裴摇光,只听她说——
“诸位趁我不在,是说笑什么好玩的呢?可不许不叫我听。”
裴摇光说话的声调细细柔柔的,轻飘飘的,一字一句落得极清楚,恍若上好的绸缎般,又好似天间轻云。
裴存瑾抬眼望去,只见间隔着几间屋子的漫漫轻纱帷帐叫春风柔柔吹动,有道窈窕纤细身影若隐若现,缓缓慢步走来。
月下美人灯下玉,犹抱琵琶半遮面自是更有风姿。
可当裴摇光走到明间光亮下,清淡一抬眼时候,那朦胧间的无瑕霎时就被眼前绝色给盖得严严实实,叫满屋小姐都不由得屏息凝神。
她生得可谓倾世容光,乌鬓雪肤,清丽得不可方物,这张脸是承得上天家那无上泼天富贵的。
裴摇光身上着件颜色轻淡的鹅黄颜色衫子,里头应是精细地密密织着银线,照得愈发光彩粲粲,叫她仿若身笼月华。
见着裴摇光以后,裴存瑾心头原本只有半分的同情霎时奔腾到了满格。
太可惜了,她心里非常情真意切地感叹。
裴存瑾想得太过入神,全然未曾注意自己这位仙女堂姐向她投来的短暂注目,里头含义颇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