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沁园,梁沂洲就收到公关部传来的讯息,称江城分部总经理郑连昀,因涉嫌肇事逃逸被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拘留。
这已经不是郑连昀第一次犯事。
条条框框记录下来不说罄竹难书,也足以让他卷铺盖走人,梁沂洲甚至还能给各处施压,永不录用此人。
偏偏他是大伯塞进集团的,梁沂洲得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得失利弊,没办法以常规做出惩处。
他没有在沁园多待,送出礼物后回总部开了个紧急会议,结束后又马不停蹄地按照行程去了趟锦瑟。
言欢的背影出现得突然,让他短暂地愣了下。
上次见面是在两年前,时间隔得有些久远,所以仅凭一个背影,梁沂洲不能确定这人就是她,加上那个时间她不该出现在这,没多想,上了五楼。
这次约见他的是父亲老朋友的侄子,一年前去拉斯维加斯赢了个盆满钵满后,三分之一被他用来挥霍,另三分之一投入蓝海、信托、股市、期货,剩余存入银行。
哪成想,一个沃顿商学院MBA毕业的高材生,不到一年,理财理到只剩下银行账户里的存款。
这人决定另谋出路,将目光投向这几年颇具发展潜力的新能源汽车产业上,恰好这时听说舅舅和梁氏前任董事长是旧友,便沾了这光,打着合作共赢的旗号约见目前梁氏最有话语权的梁沂洲。
“梁先生,久仰久仰。”
即便他很好地裹住了自己身上的气息,光从那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梁沂洲就能窥探出他上一个流连的场地不是温柔乡就是销金窟。
在电话里说的诚意,可见一斑。
满满一嘴的车轱辘话后,梁沂洲耐心折减大半,让人干脆利落地拿出未来近五年的发展规划,他会从策划书里评估出这场交易是否值得自己付出。
可别说是五年发展规划,这人连最基本的所谓新型生产线都没有着落,仿佛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空手套白狼。
他的时间虽不至于分秒以亿万标价,但也不是可以这么拿来肆意挥霍的,耐心彻底告了罄,倒了半杯的酒只喝了两口,起身离开,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等他快到包厢门口,才着急一声:“梁先生。”
梁沂洲听见了,但他的脚步没停,机会给了一次,没必要再浪费第二次。
刚下电梯,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穿着纯白旗袍的人,确实是刚回国的言欢,也听到了她那句更像信口胡诌的话:“去趟三哥那儿。”
……
见她还呆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神情都是愣怔的,梁沂洲差点怀疑起她是不是没认出自己,却在这时,听见她细软清灵的声线,叫了声:“三哥。”
梁沂洲若有若无地嗯了声,“上车,送你回家。”
前排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言欢动作比脑子反应快很多,坐进去才想到该留下一句道谢的话。
梁沂洲不着急让司机开车,而是打开车内顶灯,堆放在座位扶手的西装外套被他拿起递到隔壁,“盖着吧。”
他的视线有了小幅度的倾斜,指向的是她的双腿。
言欢一顿,伸手去接,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指尖,温热干燥,她又是一顿。
在她回过神之前,梁沂洲面不改色地抽离,双手交叉,堆叠在大腿上,眼皮轻阖。
言欢趁机看向他,手工定制的衬衫,纯黑,质地考究纯顺,难见蜿蜒曲折的褶皱,领口规整竖着,沿着脖颈往上探,是利落的下颌线条。
他的鼻梁高而挺直,靠近鼻翼的位置落着形状不一的光斑,交叠在一起,像半边蝴蝶的形状,它们在动,不露声色地卷起言欢内心的风暴。
欢喜促使她凭着本能弯起唇角,顺带压低眉尾,笑如月牙,又怕他察觉,忽然收敛几分,清甜减退,留下妖冶的尾调,像雨露下的白玫瑰。
梁沂洲恰好睁开眼,也捕捉到了她这些细微的变化,通通绽放在她白皙透亮的脸上,他没来由想起半年前父亲机缘巧合下得到的一块羊脂白玉,纯净如雪,晶莹如冰,触感滑腻到让人爱不释手。
车里的灯暗了,是梁沂洲关的,“要回言家?”
言欢摇头,“我想去富力山。”
梁沂洲说好,吩咐前排司机,安静了会,在平稳八稳的行程中挑起一个新话题:“礼物看到了吗?”
“看到了。”
言欢又笑弯了眼睛,“三哥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她是真有点好奇。
“觉得你需要就送了。”
言欢恍惚片刻,强颜欢笑,“我回来没打算走设计这条路,我在圣马丁——”
话音戛然而止,留下可供遐想的空间。
梁沂洲不喜窥人隐私,见她有难言之隐,没再多嘴问下去,半开玩笑道:“看来是不喜欢了。”
“我当然是喜欢的。”
语气急迫了些,像是非要证明什么,“三哥送的都是好东西,我当然是喜欢的。”
梁沂洲未能听出她的欲盖弥彰,浅笑一声,“听懂了,喜欢,但不需要……过几天我再补上一份,不过你得先告诉我,需要什么。”
他向来揣摩不透她这年纪的女孩心里想的什么,迂回无用,不如直接向当事人问个明白。
言欢也不推脱,默了几秒,“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三哥。”
梁沂洲应了声好。
两个人没再说话,沉默助长了言欢晦暗的心绪,今晚这生日过得不伦不类,又因秦执受了不少窝囊气,导致她一时间完全适应不了梁沂洲这种程度的温存体贴。
她的心狠狠跳了起来,神经变得越发敏感,嗅觉也是,他的气息全涌进鼻腔,是沉冷的味道。
他大自己八岁,待人接物妥帖周到,似乎很好相处,但她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总会散发出代表边界感的自然屏障,不好说是不是自我保护机制,能确定的是,就是这样温和的疏离,致使他与周遭磁场格格不入,难以交汇相融,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坚冰。
这样看来,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唯一一点与旁人不同的怕是她有一个被他视为至交的哥哥,如果是她开口要的,他总会有求必应,比对旁人多了点“上心”。
言欢的心脏就这样忽然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心湖里,湖底还装着哥哥的尸骸,以及现在的她举步维艰的处境和难以对外言述的少女心事。
光看上一眼,她就浑身战栗,害怕到连维持睁眼的行为都变成了一项自虐工程。
一小时不到,车开进别墅区,言欢下车前又道了声谢,准备把西装还给他。
梁沂洲说:“离进门还有段路,穿着吧。”
其实也就几十米。
言欢微微点头,当着他的面,将西装拢到身上,隔绝一切侵占肺腑的寒意。
她没有回头,只用一对耳朵认真听着身后的动静,一直到她进门,也没听见车辆启动离开的声响。
她反手关上门,蹬掉高跟鞋,嫌电梯下来得太慢,她就光脚跑到三楼,没开灯,只拉开一道窗帘缝,借着窗外掩映进的亮光去看铁门外停着的那辆黑色奔驰。
隔得实在远,加上装的单向玻璃,她根本看不见后座的人,只好奇地揣测他为什么还不离开。
安安静静地看了两分钟,车辆启动,很快连同暗红的车尾灯一同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言欢宛若身体被掏空,背抵墙壁,缓慢滑落,等肚子传来抗议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差不多有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别墅是哥哥的房产,五年前他出车祸后,转到言欢名下,没多久她就出了国,房子一直空置着,但在她的要求下,言家每天都会派人前来打扫,并放上新鲜水果、食材,就好像原来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言欢下楼,穿好拖鞋,绕到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西红柿和鸡蛋,打蛋的时候将西红柿放进温水浸泡,这样的外皮更好剥。
姿态看着娴熟,事实上年少时的她,在厨艺这方面称得上一窍不通。
那时候,她总爱想象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得围着她打转,将她高高捧起,最好能捧到无人敢沾染的高度。
父母去世后,她的世界骤然缩小,领地里只剩下了哥哥,哥哥对她比以前更好了,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还总说:“我们小鱼值得全天下最好的。”
他的好,让她想要回馈他点什么。
有次他生日,她想给他煮碗西红柿鸡蛋面,结果把手烫伤了,向来温文尔雅的哥哥大发雷霆,第一次不分清红皂白地辞去了当天所有在岗的佣人,并告诫她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伤到自己。
她当时并不明白,替自己的哥哥庆祝生日怎么能叫微不足道的小事呢?
等到他也离开了,她表面上还是光鲜亮丽,但心里总像被人狠狠剜去一刀,梦醒时分,偌大的别墅空空荡荡,她就像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到处去寻觅熟悉的气息。
却总是无果,也是为了养精蓄锐,她状似向现实妥协,放逐自己到了英国。
言庭越在那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依旧是大别墅,整整齐齐的一排佣人,看着热闹,实际上还只是她一个人,一次心血来潮,她辞退了所有长期工,只雇人来做定期打扫,至于饭菜,点的全是价格昂贵的外卖,或西餐,或中式料理——她从不愿意委屈自己的胃。
后来因为一些事,她才学会厨艺。
出神的时间很长,长到鸡蛋变成了煤炭,焦味清晰,她皱着眉将废品丢进了垃圾桶。
算了,少吃一顿也饿不死。
这时手机进来一串陌生号码,言欢从来不接没有备注的号码,这会却鬼使神差地摁下通话键,对面的男嗓有些耳熟,听着像梁沂洲的生活助理。
“言小姐,梁总让我给您送点东西,我现在就在门外,您要是方便的话,就开下门。”
五分钟后,言欢才知道送来的东西是京季的家常菜和一袋助眠香薰,燃起来像苍兰花开的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香薰的作用,她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时差都不用倒了,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
即便是放晴,北城也难以窥见无霾的天空,好心情作祟,言欢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事,硬是从略显灰蒙的日色里捕捉到丝缕澄澈无暇的光亮。
下午两点,她去了趟位于言家老宅,落地面积是沁园的十几倍大,四进院落,灰砖青瓦红墙,墙漆上印有斑斓彩绘,穿过狭长的窄院廊道,能看见一块四方水景池,碧波里浮动着数十条锦鲤,一半红白相间,还有一半呈现出暗金色,全是重金拍下并千里迢迢护送而来的。
言欢要了些饲料,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投喂着,跟在言庭越身边多年的心腹赵铮绕过她进了书房,准备汇报集团近期的发展规划和言家人的动向,其中言欢的行踪被他着重拎出来,事无巨细道:“言欢小姐昨晚确实去了锦瑟,一到场,就拿酒泼了淮安集团董事长的小儿子。”
“秦执什么反应?”
“看着像护了回大小姐,不过两个人后来还是吵架了。大小姐在路边等车的时候,遇到了梁家人。”
“谁?”
“梁沂洲。”
言庭越修剪乱枝的手顿了几秒,只淡淡哦了声。
赵铮发表自己的见解,“大小姐看着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像也更奇怪了。”
“你是觉得她在外还是刁蛮、任性,在我面前,一副乖巧柔弱、示好讨好的模样,很矛盾?”
言庭越不以为然。
言欢要是对谁都摆出一副唯唯诺诺、委曲求全的姿态,才叫奇怪,才像居心叵测,和卧薪尝胆无异。
言庭越淡笑道:“外面强可以,窝里横要不得……再观察几天,看她是不是真的安分下来了。”
“好的。”
能安分下来自然好。
至于她和秦家的婚事,不管她安不安分,都得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