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下飞机后,通讯恢复到正常状态,言欢的微信消息没停止进来过,是她出国前加的群聊,群里全是北城的公子贵女,谈论的话题永远脱离家族生意场上的正事,只围绕着或烂俗或新鲜的风月轶事展开。

【言大小姐这次回来,不止是为了秦二吧?我听说她在圣马丁学院出了点事,这才着急回国避难。】

【留个学而已能出什么事?我看就是为了秦执来的。秦二少爷也真是不把大小姐放在眼里,还是说他天性放浪,大小姐一出国就彻底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到处沾花惹草,这次居然还闹出被狗仔拍到和大小姐过去的死对头同出酒店的照片,不是平白让别人看言大小姐的笑话么?】

【你说得这么直白,就不怕被两个当事人听到?】

【怕什么呢,秦二早就退了群,至于那大小姐,出国这四年,不管这群里出现什么动静,也不见她的踪影,估计早就把这个号当成废号使了。更何况,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要是惹他们生气了,那就只能证明我正好踩中了他们的痛处……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吹得可真好听,没准到时候两个人真结了婚,一个被窝里还能睡出四个人。】

【都歇歇吧,照片拍的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天我也在,至于为什么就拍到秦二一个人,谁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阴谋阳谋。】

【你和秦二走得近,当然要替他说话,不过是不是睁眼说瞎话,我们都有自己判断,反正我是没见过手都揽到腰上了,还只能算是普通异性朋友关系这种情况,如果是借位,那我没话说。】

说到这儿,话茬就断了,是被其他事夺去注意力,还是捡拾起被抛之脑后的分寸感,不得而知。

言欢退出聊天界面,将手机放进包里,走的VIP贵宾通道,一路畅通无阻,在接机口见到了言家派来的司机。

钟叔在言家干了快三十年,是看着言欢长大的,沉默寡言的性子致使他说不出久别重逢后的矫情话,只微微红了眼眶。

言欢微笑着说:“钟叔,辛苦你等我这么久。”

钟叔点头又摇头,“小姐,回来就好……老爷子已经在沁园等着了,嘱咐我接到你后先带你去趟蓝月换下衣服。”

蓝月是姑姑投资的一家妆造工作室,言家人出席各类社交场合的造型都出自蓝月数名化妆师和造型师之手。

钟叔将人送到后,坐在车里干等。

四十分钟不到,言欢从旋转门出来,他稍愣,但没说什么。

又过了近一小时,车穿过狭长的胡同,在沁园门前停下。

红漆大门敞开,两侧各悬挂着一盏羊角灯,雨开始下起来,小雨,灯火在雨幕朦朦胧胧,世界顷刻间变得光怪陆离。

言欢没有请帖,被安保拦在了门外。

这很荒唐,但又合理,毕竟她已经足足四年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这两人还明显是前不久刚招进来,陌生到闻所未闻。

他们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轻蔑,话也说得难听,当她来捞的。

言欢自报家门,几人不信,要她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她笑了声,不答反问:“你们来这多久了?要是超过四年,那就赶紧去看看眼睛,要是没过,今晚就继续这么兢兢业业,像防贼一样防着来这里的每一个人,没准你们的履历上能多出一条工作认真的批注,方便你们找到下家。”

钟叔及时下车,阻止了即将到来的推扯。

他话里不含锋利的指责意味,但言欢知道,今晚过后,言家见不到这两人了。

沁园大体布局、装饰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进入内室最显眼的位置上摆放的《泼墨仙人图》已经换成齐白石的《山水十二条屏》。

言欢认为自己的出场毫无兴师动众之感,相反沉默到连存在感都寥寥无几,可在她踏进厅堂的那一刻,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人关注上。

这些人不约而同地想起言大小姐七岁那年的生日宴会。

中式府宅里摆上的是西洋风晚宴,请来的交响乐团占满半个厅堂,在气势恢宏的西洋乐里,言大小姐一身亮眼中世纪贵族华服隆重出场,轻提蓬蓬裙裙摆翩翩起舞,珠光宝气,招人眼球的同时,却又不显得媚俗,死亡芭比粉都能被她穿出独有的娇俏。

她行事大胆恣意,然而不仅无一人指摘,反倒受尽拥趸和赞叹,夸她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将Polka和Country dance跳得如火纯青,也夸她不怯场,举止仪态落落大方,颇有巾帼之风。

之后的几年宴会也是这样办的,唯独多了一项要求:参加宴会的同辈公子小姐们当日身着的华服不得与宴会主人公撞色。

立下这规矩,并非言大小姐怕被人暄兵夺主抢了风头,而是她实在不喜出现这种让自己掉价的画面——别说是在一年难得一次的盛大节日里,就连最稀松平常的日子,哪怕是凄凄清清的葬礼,她都要受尽注目礼,立稳她在北城独一无二的存在地位。

十岁那年,言大小姐的父母因意外去世,生日宴会规模不减,大小姐依旧保留着被宠坏的天真,围在她身边的也还是那群人。

即便坐着与人攀谈,大小姐也从不抬头,偶尔从喉间溢出几个字音权当附和,漫不经心又目中无人,却还是总有人愿意曲下背弓下腰,掐着嗓子挤出一个柔和的笑博她欢心。

她的盛气凌人在当时并不让人发自内心的讨厌,就好像她生来就该被恭维着,心甘情愿地同她做低伏小。

直到她十七岁生日前夕,她的同胞哥哥去世,再没人明目张胆地护宠她、将她视为摔不得的掌上明珠,不久传出难听的流言蜚语,说大小姐命格硬,克父克母,又克死了兄长,迟早要把言家的人全都克尽,这些流言最后是被言老爷子压下的。

至于围绕着她打转的那些人,被长辈齐齐教育过一番,如听到猎人一枪后受惊的鸟兽无异,四散逃离,但没有人落井下石说起风凉话,更甚至脱粉回踩,添油加醋地贬低起言大小姐。

只有先前未能融进他们那圈子的富贵子弟,像嚼了一嘴的酸柠檬,将她的不幸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星拱月的风光不再,今时今日的言大小姐褪去一身艳丽华服,穿的是再素净不过的改良式旗袍,白色浮雕纹,下摆落至腿肚,外面笼着一件同色系手工流苏披肩,长发微卷,垂至后腰,一侧别着细长水钻边夹,整个人显得庄雅又清冷。

只是这样的脱俗,和过去的浮华奢靡相比,仿佛宝珠蒙尘,多了层难以言述的落魄。

在各式各样沉甸甸的视线里,言欢眼风绕转一圈,发现这场打着自己名义的接风加生日宴会上只有一个言家人,她的爷爷言庭越,也是言家的当家人。

七十多的年纪,象征岁月沉淀的一张脸,留的是山羊胡,胡须花白,衬得刚染过的头发乌沉沉的,穿墨色中式盘扣圆领夹克衫,暗纹为浅灰色,做工精致细腻,拄着镶景泰蓝龙鱼拐杖的那只手大拇指处戴有和田白玉扳指。

正同他攀谈的男子也穿着真丝唐衣,看着五十来岁,是一张熟面孔,秦执的父亲秦彧,不同于言庭越藏不住的疲态,他的精神矍铄,一双眼不太清澈,掩着精明与算计。

从很久以前开始,言欢就不喜欢秦彧。

秦执风流,但他爹下流,爱装文人风雅,在男欢女爱上,行的种种却和流氓地痞无异,早年还传出强取豪夺之事,被他蛮横夺下那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没多久郁郁而终。

秦彧膝下承认的有两子,同父异母,秦执是老二,母亲是秦彧改信风水后算命算出来的,娘家家业不大,在北城叫不上名号,但秦彧自从娶了她之后,事业顺风顺水,秦家也挤进了仅次于北城四大家族之后的行列。

年少时,言欢并不理解言庭越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伪善烂人深交,还早早将她同秦执定下婚约,直到哥哥死后,她才明白一些不成文的道理。

他们这样的身份,哪怕知道对方背地里有再难以对外启齿的隐秘,见面时,秉持着利益至上的原则,还是能做到把酒言欢、互相吹捧。

少个敌人,对他们而言,就是多一条退路。

退路——

言欢很喜欢这个词。

言欢敛神,隔着一小段距离叫了声“爷爷”,嘴角牵出笑意的同时,步子迈得快了些,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轻灵的声响,持续性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她装作毫无察觉,紧接着朝另一人打了招呼:“秦伯伯好。”

言庭越脸上的沟壑越发明显,见她差点被绊倒,无奈地叹了声气,“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跟没长大一样。”

“没长大不好嘛?我还巴不得对外少说几岁呢。”

俏皮的模样逗笑了言庭越,秦彧跟着笑起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了会,不吝赞赏:“又又越来越漂亮了,这身素色可不是谁都能衬起来的。”

秦彧爱附庸风雅是真的,平生最爱的是精巧细腻的素笔白描,言欢这一身,完美契合他的审美。

言欢会得到这样的赞美,属于误打误撞。

蓝月工作室替她准备了不少晚礼服,挑得她眼花缭乱,埋在角落的这件旗袍反倒成了最惹眼的存在,她还考虑到没有太多时间供她大张旗鼓地做妆造,挑件素净不仅省事,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独辟蹊径得到长辈一句夸赞。

现在看来,算没挑错。

“谢谢秦伯伯。”

应完这声,言欢马不停蹄地问:“爷爷,我是不是来太晚了?”

如果不是遭遇气流,原定的航班取消,她不会推迟一天回北城,更不会赶不上自己的生日宴会开场。

她做出东张西望的模样,看得越久,表情收敛得越厉害,像一滴墨汁溅在脸上,在素白肌肤上晕开沉沉痕迹,连水光潋滟的眸都暗淡成竹林小径被人踩上千回万回的黑色鹅卵石。

言庭越揶揄,“这小脑袋转来转去的,在找谁呢?”

“怕不是在找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提起秦执,秦彧一脸愤怒,“又又,伯伯得先给你赔个不是,那浑小子今晚有事来不了了,看在伯伯的面子上,你就原谅他一次。”

闭口不提秦执那张不清不楚的照片。

言欢稍顿,象征性地顺着话茬问了句:“秦执今晚就没来过吗?”

秦彧绷着脸,拿余光扫了眼言庭越后,叹气摇头。

言庭越拍拍言欢的手背,“好孩子,礼物都在茶室,去看看吧,我和你秦伯伯再说会话。”

言欢点了点头,跟着佣人进了茶室。

礼物整齐有序地堆叠着,她粗略扫了一眼,精准地抽出一个用紫色绸缎包裹的方形长盒,里面装着一把定制的裁缝剪,攥在手里,肌肤能感受到金属柄上精巧细致的花纹。

盒子底下放着一张卡片,用钢笔写的,瘦金体,笔力遒劲。

【且喜且乐,且以永日。——梁沂洲】

言欢抬头问:“三哥——梁家有人来过了?”

“来过了,是梁沂洲先生。”

“什么时候走的?”

“在小姐回来之前不久。”

言欢那句“他去哪了”差点脱口而出,沉默片刻,她将礼物装进包里,起身回到主厅。

言家每次宴会请的全是名家私厨,言欢却没什么胃口,只抿了口酒,手机又陆陆续续进来消息,还是那个下飞机前被她解除“消息免打扰”状态的群聊。

【我就在言大小姐的生日宴会现场呢,跟几年前完全没法比,冷冷清清的,可你要说她彻底失宠了,又不像,毕竟言老爷子都亲自来了。】

【我听人说这次宴会本来要宣布言欢和秦执正式订婚的消息,秦执听到这风声,才闹失踪的,你们说他是有多不待见大小姐?】

【失什么踪?人现在就在锦瑟开趴呢,还叫了不少人,这会估计醉得不轻了,就是不知道言大小姐归国的好日子,他会挑哪位玩一夜情。】

言欢拉平唇线,言庭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沉的一声:“又又,你和秦执也很久没见了——”

他话还没说完,言欢愤愤拧起眉心:“爷爷,你别提秦执了,我刚才听人说,他现在就在锦瑟快活地喝他的酒,连我的生日都不愿意露一面,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言庭越急忙安抚,“别气别气,再气就不漂亮了,爷爷这就让钟叔送你去锦瑟,你秦伯伯也说了,到时候要打要骂任你处置。”

言欢抿了抿唇,用颇为勉强的口吻回道:“那好吧。”

一扭头,她就收起了表情,将满满当当的光怪陆离隔绝在身后。

锦瑟是东交民巷一私人会所,实行会员制,出入都需严格管控,言欢借用了言庭越的身份才成功进入。

在她来之前,秦彧大概率把这消息告诉了秦执,来一楼大厅接她的人是秦执的好兄弟齐宵凡,一见到她,忙不迭解释:“其实阿执想亲自来接你,不过他酒喝多了,走路都不太稳,我呢就自作主张拦下这活了。”

即便秦执在某些为人处事上已经烂到无可救药,奇怪的是,他的身边总还会有一群死心塌地愿意追随他、替他说漂亮话的人。

言欢笑了笑,出声时的嗓音和弯起的唇角弧度一样浅淡,听不出嘲弄,更接近于阐述客观事实时的平静,“那他有没有想好一会儿该怎么和我解释他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以及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都说借酒消愁,我这回来,就让他这么愁呢?”

“大小姐这是什么话?阿执最喜欢的人一直是你,你回来怎么会让他发愁?他这分明就是激动的啊。”

言欢是真听不下去了,“我和秦执同岁,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四年没见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在这四年里,又会变成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多了。”

她的脚后跟往后挪了一小步,隔开生人勿进的距离。

齐宵凡被怼到失声了,悻悻然傻笑。

包厢在三楼,门半开着,铺陈出一小片光影明灭的灰绿色。

言欢一开始还没注意到秦执,只瞧见了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对方没有发现她,以至于聊起她的事百无禁忌:“秦执,你今晚不去你未婚妻的生日宴会,回头你爸不会打断你的腿?”

“口头定下的,算哪门子未婚妻?秦彧他要是想打断我的腿,那就拿去,最好也真的打断了,好让言家退货。”

言欢是在这时循着声音捕捉到的他,阴影罩在他脸上,像戴了张粗制滥造的假面,却遮不住他锋利的下颌线条,和那一双狭长的眼,极薄的单眼皮,眼神凌厉又刻薄。

他也看到了她,两个人隔着一大段距离完成了长达数秒的对视。

挑起话题那人又说:“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低了言大小姐一等似的。”

秦执勾唇笑,言欢从中琢磨出了几分挑衅意味,“就我这样的,还真配不上言大小姐,给大小姐提鞋,没准她都嫌我怠慢,磕碜了她。”

他的音量没收,完全不避着她,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怕被她听到,另一种可能是,他就想让她听到,以此来试探她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齐宵凡尴尬地看了眼言欢,见她不做声,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半晌上前,推开了门。

言欢借着光,看清了里面的十余人,男人居多,一半都是名副其实的party animal。

同一个圈子的人,不代表是同一类人,但显然,他们相互间有着密不可分的酒肉朋友关系。

言欢打量他们的同时,过道尽头的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应侍生,剩下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其中一人散着一种温润的冷,他漫不经心地往她的方向眺过去一眼,短暂地停下。

视线里的人,脊背纤薄挺直,旗袍收腰设计,显得腰身极细,脚踩一双细高跟,环带扣住伶仃脚踝。

潮湿雾气里,她是极淡的一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