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想要做的事,哪里那么容易能够更改?
乌三要突然有点舍不得她:“你走了,可没人再给我当沙包了。”
“没关系,你可以自己对着门口的那株榆钱树练。”燕岭无奈道。
乌三要摇摇头,趁离别之前对着燕岭撒了个娇:“你前夫把我翅膀的毛都拔秃了,我得好好补补,你得给我做牛肉面。”
燕岭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优点,但煮出来的面是真好吃。从前在灵台山给她拉练的时候,他逼迫着她给他做过几次,是难以忘怀的味道。
“行吧。”看在时日不多的份上,燕岭也不想让乌三要失望,捋了捋袖子,答应了他。
——
戒堂里,清心香的香气袅袅。
周况阖着双目面对着师长修打坐,师长修坐在对面的矮几上,托着下巴看着自家师弟。他雪白的衣袍上沾了血迹,肩膀上手臂上都有显而易见的伤痕,看上去怎么看怎么狼狈。
“师弟,你平日里那么爱干净,怎的今日就这么来戒堂了?”
“要搁往常,你袍角上沾了半点脏东西,都会即刻去换掉的。”
师长修托着下巴,啧啧地阴阳怪气,“莫非你真对那只鹏妖的死心中有愧,所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来了?”
周况启唇,淡淡道:“滚。”
师长修耸了耸肩,即使隔着三丈远的距离也能感觉到自家师弟今日的不愉悦。
“你在吃醋。”师长修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给出了一个肯定的推测。
周况掀了掀眼皮,眸色之中是师长修看不懂的幽深:“我吃什么醋?”
师长修:“你吃那个姓乌的醋。”
“师弟,我派陆长生盯着你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昨日来跟我讲了,说燕岭有异样,像是入魔,他说每回她入魔之时,你都在她身边。咱们俩师兄弟相识也有上千年了,别的我不清楚,但你若真恨一个人,早就离她远远的了,何至于还陪着她呢?”
周况并没有反驳他,只是沉声道:“师兄你管的有些多了。”
师长修轻哂:“我管的是多,但没办法,我这一生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但我知晓伤害就是伤害。她五百年前洗心台上那一剑伤害了你,再加之她先前跟杨沧水的种种,让你觉得她从前所有的喜欢都是骗你的,所以你才不肯轻易原谅她对不对?”
这样的结论是师长修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出来的,他们之间的爱恨太过复杂,复杂到会让当局者看不见自己那颗被爱恨蒙蔽了的心。
师长修想,他这一辈子反正就这样了,师父没了,师妹没了,养了几十年的灵兽也没了,注定了要百年孤独。
可他不希望,自家师弟在频繁掩饰自己的真心,否认自己的情意后方才后悔。
但显然,周况并不领他的情:“你没有猜人心的本事,以后别揽这个瓷器活。”
师长修:……
“你就嘴硬吧,她是伤害了你,但你现在这样对她何尝又不是一种伤害呢。别的我不说,燕岭以前再生你的气,她都舍不得像你现在对她一样对你。”
师长修说到这里,又想起了苏瑛瑛,试探性地开口:“你这几年对苏瑛瑛已经够好了,她拥有了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拥有不了的地宝灵丹,你看,要不要把她送走?”
“不了。当初剑宗生乱,她救下我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会帮她提升修为,直至她入化神境。”
他向来重视承诺,拥有着一诺千金的好品质。师长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重诺是好事,但将来必定是个麻烦。
“那随你吧。”
“只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仙盟那边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师长修说完叹口气决定去处理公务,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强行插进别人的因果里终究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戒堂陈旧的木门被“吱呀”关上,师长修摇着头出来,刚好碰上燕岭,她提了个食盒过来,在看到师长修的时候,神色明显一僵,不太自然。
吼。
食物的香气。
“你知不知道戒堂里不能吃东西?尤其是我师弟这样的冥顽不灵的人,更不能吃。”师长修故意逗她。
燕岭当然知道,她在给乌三要做牛肉面的时候,乌三要还特地警告了她,不要动给她的前夫送吃的的心思。
燕岭犹豫了片刻,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师长修:“你饿么?要不要尝尝?”
燕岭想,左右做一碗面也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她不想听师长修叨叨,所以决定把面前食盒里的这一份先给他,回去再做一份。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师长修轻咳一声,这倒是也不枉他刚刚劝了周况那么久。
“既然你这么客气,那我就收下了。”
说着,对着燕岭的食盒勾了勾手指,傲娇地示意她,还不快给本盟主挂上?
燕岭会意,十分有眼力见地给他勾在了手指头上。
眼见着师长修毫不客气地把食盒提走,燕岭趁着厨房还有剩余的面团,赶忙又回到了客栈。
等到重新做完一份牛肉面的时候,天刚刚擦黑。戒堂外面守候的弟子全都被乌三要调走了,此刻,里头只剩下周况一个人。
燕岭推开门,脚下刚好踩了根枯枝,发出“吱呀”的声响,下一刻,悬在戒堂墙壁上的几十把神兵都齐齐向燕岭袭过来,燕岭赶忙弯腰闪躲,好在她足够灵巧,那神兵只是堪堪擦过她的耳际脸侧和手腕处那根红绳,并未真的伤到她。
燕岭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红绳捡起来。
“你把我的红绳弄断了,给我再戴上。”
她走到周况的面前,将食盒放下,将手腕递给他。
周况没接她的茬,只是睁开了原本阖上的双目,方才启唇:“鹏妖的事情已经结束,你可以回虚弥山了。”
“你要赶我走?”燕岭猛地一抬头,伸出去的手却并没有收回,“不是说好了我能跟你做半年道侣的么?我都见不到你,那我们算什么道侣?”
“你若是这样,我明日就去仙盟登告示,痛斥你们剑宗不遵守道侣契约。”
周况向来不喜欢别人威胁他,他不仅没给她戴,反而把之前她死乞白赖绑在他手腕上的那一条红线也扯了下来。
“我之前允诺过你什么么?”
燕岭看着被他扯下来的红线,怔了一下,但只是片刻,她又很快调适过来,只是道:“你允诺过我不解契。”
“所以我也未曾说过要提前同你解契,不是么?”
是啊。
不解契,但也不见面。
那这道侣契结的还有什么意思?
燕岭脑袋瓜子嗡嗡的,但她还是忍耐了下来,放弃自己的面子和尊严坐得离他近了些。
“你确定要我回虚弥山么?我回去了,你还会去找我么?”
道祖来找她,她其实很怕。所以此刻,她很想像以前一样跟他贴贴,但奈何她上次碰他时被警告了,所以此刻只能凑近了坐着,仰头看着他。
周况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燥意,总觉得今日她跟之前有些不一样。
他按捺下想要问她怎么了的心思,官方道:“倘若虚弥山发生妖祸,我身为剑宗弟子必然会去。”
他这次虽然没有冷冰冰地回她“不会”两个字,但意思其实也很明白,倘若无事,他绝不会去找她的。
燕岭抿了抿唇,意料之中的回答,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想到食盒里面的面该凉了。
“师长修说在戒堂不能吃东西,但我今日刚好做了份牛肉面,你要不要尝一尝?”其实这也是他从前做给她吃的,后来她觉得很不错,这才偷师学来的。
在周况拒绝她之前,她先行一步把食盒给打开了。适量的葱花,漂浮着的几片萝卜,满满的牛肉,这是她唯一能做好的一样食物。
燕岭期待地看着他。
她其实要求也不高,如果他真的能动筷子吃两口,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和解。这样的话,即使她被道祖带走,她心里也能稍稍舒坦些。
但遗憾,周况没有接受。今日师长修的话,他并非完全没有听见去。但来日方长,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她。
“不必。”
“你自己带回去吧。”
他甚至都没有看她的食盒一眼。
燕岭已经数不清这已经是她多少回巴巴地凑上来,也被无情地拒绝了。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她却又没有办法真的去怨怪他。
他拒她于千里之外,其实就是表明她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一种打扰。
从仙盟回万金阁的路程其实并不长,但燕岭心事重重,走得也就比旁人慢些。
她今日刚去戒堂的时候,天才擦黑。如今回来已经是月上柳梢头,小巷子里除了零星几盏仙灯以外,什么都没有。
巷子的尽头本该是客栈的门脸,但很奇怪,她抬头的时候只看到大片大片的白色的虚影。她下意识地扭头,这才发现身后,左侧和右侧都是白色的虚影。
——“阿爻。”
四周寂寥,她突然听到有人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沧桑又厚重。
燕岭几乎不需要细想,就可以猜到是谁了。她几乎下意识地就要跪下来,但转念一想,她跟天道的关系都已经这么僵了,还跪他干什么,所以干脆直起了身子。
大道无形,代表天道的道祖亦是如此。
他可以是个老头,可以是风,可以是月,可以是这世间万物中的任意一样,正如此时,他可以是眼前的虚影。
“你想要在修界自由自在地过二十几年,我答应你了。阿爻啊,还记得,你五百年前答应过我什么么?”
道祖的嗓音里带着慈悲的笑意。
燕岭不想脱离了神界还被这老头教育,于是道:“您想做什么直说就好了。”
“昆仑世代守护临渊血泊塔,你妹妹如今守在塔外,你阿姐则牺牲了自己化成了游魂镇守塔内。如今天地刚好开了一线,有个机会,让你去换你的阿姐。”
“你母神已经同意了,如今只看你。”
道祖也不跟她打哑谜,沧桑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小巷里。
燕岭:……
早些时候南极仙翁说母神想念她的时候,她还在暗自腹诽过,母神对她有爱,但当真不多。
如今看来,更是这样。
只不过,她没想到,他们偏心能偏成这样。
“不可能。”
“我不愿意。”
她不是不能为昆仑牺牲,左右牺牲了也不是第一回了,但没道理,她永远都是被舍弃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