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 孙凯南

春日午后,灿阳绚烂。

虞芙被人送回镇南王府后,便也没再勉强,只坐在院中认真地翻阅昨日需要誊录的那几本旧书。

谢夫人以真心待她,她便会以加倍的真心返还报恩。

暖风拂过,携着金粉色的海棠花瓣拂过虞芙的发丝,寄人篱下,不便招摇,虞芙发间只别着一枚素净木质簪子。落花聚成型,给她平添了几分娇艳。

阳光透过海棠花林落在她的肩上,映射出她全神贯注的眼睛上,此时此刻,清透的眼眸里没有先前一丝的胆怯和怯懦。

虞丽从窗户看过去,盯着虞芙看了许久。以前在静水村也是这样,不会女红不会做饭的姐姐,在静水村没有一个朋友,唯一相伴的就只有那些她看也看不懂,也不想看的旧书。

不合群,又孤僻。

可虞丽知道,姐姐并非天生如此。

虞芙自小就显示出超越常人的貌美,自可以谈婚论嫁时,议论之声与日俱增,在那个封闭而偏僻的村子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人就怕不合群,而虞芙的容貌,就让她天然地和静水村格格不入。

静水村的无论男女,基本是不外嫁和外娶的,因此懂事早的姑娘,害怕自己喜欢的人被虞芙抢走,便视虞芙为最大的威胁,纷纷孤立她,而那些情窦初开的半大小伙子,为了引起虞芙的注意,也时不时作弄她。

虞芙,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独自成长起来的。

而现在,虞丽看着窗外的玉树佳人,总觉得姐姐变得更漂亮,也更耀眼了。

此时此刻,她于权贵人家的院落里,靠着海棠花坐在石桌旁,眉眼低垂安静地读书,和当年她靠在静水村家中的井水旁读书时的样子,没有一丝差别。

然而,虞丽就是莫名地觉得,姐姐更适合这样的环境,或者换句话说,她本就该长在这样的地方。

静水村容不下她,也不属于她。

看着窗外人无意识地端着空茶杯喝空水,神态自若,浑然未觉,虞丽便知道她这是又入迷了。

“不给你倒茶,你能把一个空杯子咬一下午。”虞丽上前取过虞芙手中的杯子,眉眼有些无奈,“今早上林府的人才把你送回来,拉着我说了好一通,让我好好照顾你,结果现在又这么折腾。”

虞芙看书时,会不自觉地咬着什么东西,有时候是一支笔,有时候是水杯,什么都没有就下意识咬嘴角。

思虑越重,咬的越深。

看着水杯上甚至被咬出了一丝痕,虞丽把杯子递给她看,“看个书而已,你看你把这杯子咬的。”

虞芙尴尬地移开眼。

“谢夫人让我整理书韵阁的书,这些都是我昨天挑出来需要誊录的,刚刚我看了下,发霉的发霉,虫蛀的虫蛀,很多都看不清楚原来是什么了,实在是难办……”

虞丽不解:“去书店里看看不就行了?这么大一个杭州城,不可能还没有这本书吧。”

听她说这些,虞芙就在心里轻叹。

这些书极为珍贵,还是当年镇南王从上京带来的,如今大多现在已成孤本,再加上这些年战事频频,无论书籍还是画作,损毁散佚者数不胜数,能找到第二本书难于登天。

不过这些事情,虞芙并不讲给虞丽听,虞丽心思重,知道这些不免又要担心。

“你说得对,去书店看一看也好。”虞芙将落在身上的花瓣拂去,起身伸了个懒腰,“这么久了,咱们还没去逛过杭州城呢,你和我一起去吧?”

虞丽眼神倏地暗了暗,看着一身慵懒的虞芙,摇摇头。

她脖颈处的伤口已经脱痂,天气日渐暖和,那道浅浅的疤痕便时不时发痒,虞芙只系了一段白纱。

旁人若是如此,定会十分怪异,但是……这条纱带放在虞芙身上,却反而成了一种装饰品。

骨子里的美人,自带风情。

虞芙本就只是试探性地问问,即使在静水村时,虞丽也不常出门。

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心思细腻敏感,不愿让自己不良于行的事情被人知晓。虞芙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她温柔问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没什么想要的,只是……”虞丽依然摇摇头,她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红,这时候突然变得忸怩了,“只是想麻烦姐姐,给孙公子去一封信。”

虞芙一愣。

孙公子,孙凯南,是静水村先生的独子,品性端良,温文如玉,是静水村少有的读书人,也是诸多静水村姑娘芳心暗许之人。

虞丽,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这个请求却让虞芙犯了难。

虞芙为难道:“你也知道,早在咱们离开静水村之前,孙公子就已经去上京参加春闱了,不知道地址,写了也送不到。”

“连姐姐也不知道孙公子现在的住处吗?”虞丽望着她,眼底分明有些不信,“你们分明关系这么好,他离开时还专门找了你。”

虞芙:“……”

虞丽说的不错,她自幼便常去学堂处,与孙凯南青梅竹马,他们一起练字习画,读书写诗。

然而,自从意外得知虞丽对孙凯南的心思后,她便渐渐与他疏远了。

孙凯南离去前,向她表明了心意,说自己一定考中状元,让她等他回来。

虞芙当时便想委婉拒绝,可孙家于她有恩,虞芙担心若是自己直言会耽误他的考试,便只能应付着道一声好,想着回来就说清楚。

谁知道,他走后不久,她们也离开了静水村。

可这些,显然是不能给虞丽说的。

虞芙:“当时他找我,只是托我代他照顾孙先生而已,你也知道,他走后家里就只有他父亲一人了。”

孙家父子是十三年前,跟着迁移潮从北方迁到南方的,最后落脚在了静水村,虞芙曾经听先生说过,他们原本是上京人。

眼见虞丽眼神黯淡了,虞芙只好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待会儿试着写一封看看,直接寄去上京考试院,若是运气好,想必他能收到。”

虞丽一听,立刻恢复了些活力,“孙公子肯定会收到的。”

见虞丽如此,虞芙心里轻叹。

收不到的,这封信必然是有去无回,上京考试院,怎么会为一个小小的考生送信?

……

连绵了半个月的阴雨天,今日终于放晴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沿街叫卖的小贩、街头卖艺的乞丐,甚至还有敲着大鼓响着锣的戏班子在唱戏,好一番热闹。

这番景象,虞芙从未见过。

在静水村,那个偏僻而封闭的小村子,只有偶尔有几个误入的杂耍手艺人会来到村子里,在她们这些孩子面前表演一下。

不过,虞芙脸皮儿薄身子小,也挤不到前面去,甚至只能在后面蹲着,从人群的缝隙里看一看。

唯一看过的一次,还是孙先生见她蹲的可怜心疼她,用瘦弱的身子把她也抱起来。她坐在他的左手臂上,孙凯南坐在他的右手臂上,让他俩看了个够。

她还记得那次之后,孙先生的手好几日都拿不起笔,惹得她内疚了好多天,洗笔研墨这种事都抢着做,生怕先生以后不带她了。

除此之外,静水村再无什么热闹的事情,村子周围重重高山,阻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她看得目不暇接,后悔没把虞丽带出来,城市里的繁华,是偏远小村落永远了想象不到的。

忽然,她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莫约六七岁的模样,一下子撞在了虞芙的身上,她身子轻,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小姑娘瘦的皮包骨头,也被撞倒了,她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够落到虞芙脚边残缺的破碗。

虞芙站定后,刚好看见了这一幕,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或者更直接的说是破布,没能遮住她胳膊上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

虞芙心里一惊。

“大人饶命!”小姑娘头也不抬,害怕地瑟瑟发抖,向虞芙跪着磕了个头,把碗捂在心口出,爬起来就想跑。

“等等!”虞芙回过神,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小姑娘的头,自始至终都是低着的,虞芙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手臂上传来的一股股战栗。

虞芙收起脸上的怜悯,同为落难之人,她明白她们并不想要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虽是善意的同情,可总还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尽量用温和的语气,用家乡话问:“你吃饭了吗?”

小姑娘一愣,这才敢把头抬起来看她。

许是被人欺负惯了,这小姑娘不管做了什么,只会跪下来喊一声“大人饶命”,可即使如此,虞芙也听出了乡音。

这是,江安镇来逃难的孩子。

虞芙慢慢蹲了下来,轻声问:“姐姐也是江安镇的,你来杭州多长时间了?”

小姑娘本不敢确认,直到听见虞芙用家乡话问她,她的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

来杭州城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人都叫他们臭叫花子,让她们滚,那些人不仅骂她们,甚至有些还动手打她们,一起来逃难的人也总是欺负她。

虞芙的声音温柔又美好,小姑娘呆呆地看着她,还以为遇到了仙女。

虞芙见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只好就近买了两个包子给她,看她惶恐的样子,直接塞到了她手里。

“吃吧。”

直到热乎乎的包子拿到手里,小姑娘才相信这居然是真的,不顾包子烫,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

通过这个小姑娘,虞芙才知道杭州城里如今有不少从江安镇来的孩童,他们好些都是与父母走散了,几个同乡的孩子聚在一起报团取暖。

虞芙不忍,就把那些孩子全都叫过来,只留了五个铜板,其余全部都给他们买了吃的。

虽然,这也只能解一时之难,可虞芙如今也是寄人篱下,她什么都做不了。

天色渐晚,虞芙必须赶在日暮之前回去,否则天黑了就看不见了。

和那些孩子告别之后,她找到一处代人送信的小摊,看着在摊上睡觉的摊主,问道:“老板,可能送信去江安镇?”

摊主长着八字胡,闻言翻了个身,八字胡一撇,“两文。”

虞芙在摊前坐下,“提供纸笔吗?”

摊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扬眉:“外地人?不懂杭州城的规矩?”

虞芙不解:“什么规矩?”

摊主坐起了身,“世子殿下说了,为了防止奸细出没,杭州城里所有替人送信的摊,都要我们这些人代写,私人不能写。”

他拿起舔了舔墨,朝着虞芙道:“你若与倭人串通,那我也就跟着你完蛋了。说吧,你想写什么?”

左右也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情,当初她被镇上恶霸逼亲,只能连夜逃跑,都没来得及和孙先生告别。

如今写信回去,一是请罪,二是让他不要为她担心。

看着写好的信封装入袋,虞芙迟疑半晌,还是问道:“我还想再写一封送往上京,不知多少钱?”

“哟,姑娘你运气倒好。”摊主看了看自己的柜子,默默数了数,“今天的份额,刚好就剩上京这一个了,再装上你这一个,我就可以收摊儿了。”

每个收发通讯的站点,每日送往各地都有限额,份额一满,就不能再送了。

虞芙摸了摸钱袋,把三个铜板摆在对方面前,“我身上就只有这么多了。”

摊主咬咬牙:“……算了,我还想着早点儿回家,三文就三文了!你说吧,写到哪儿?”

虞芙忽地一笑,“多谢老板。”

……

春日的日头,来得快去得快,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西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映得西方火红一片。

摊主哼着歌,开心地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忽然,前方走来了一个人。

“不接了不接了,”摊主头也不抬,摆摆手,“份额满了,你去别的摊儿问问。”

“我不送信。”男人声音低沉而凛冽,将一枚令牌取出,“查信。”

谁啊,摆这么大的谱儿?摊主正打算开口赶人,一抬头就愣住了。

镇南王府的令牌?!

摊主立刻乖了:“大人想查什么?今天所有要寄的信,全都在这里了,我用性命担保,绝对没有奸细混入,都是些家长里短!”

说着,他把柜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推。

谢玄瑜并不常在杭州城露面,摊主只把他当成了镇南王府的人,如此倒好。

谢玄瑜:“刚刚那个姑娘,她写了什么?写给了谁?”

摊主老实交代:“两封信,一封是寄到江安镇静水村,给一个叫孙潜的人,按信里写的,这人是那位姑娘的老师,她给他写信报平安。”

“还有一个……我也搞不清楚这人是谁,听信里的意思,就只是很普通的问候,”摊主为难地挠头,“而且……这封信肯定送不到本人手里。”

谢玄瑜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为何?”

摊主把那封信取出来,呈给谢玄瑜:“大人请看,这地址写的上京考试院,考试院是能送信的地方吗!我都给那姑娘说了,但是她不听,非要让我寄。”

孙凯南……谢玄瑜的目光扫过这个名字。

停留片刻。

谢玄瑜:“这两封信,我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