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晕倒
虞芙喜欢看书,自拿到了书韵阁的钥匙后,虞芙便迫不及待地前往书韵阁,连午饭也没吃。
她们所住之处在西苑西南角,往北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湖泊,而书韵阁正好在湖泊的西北角。
因此,虞芙要绕着湖堤岸走上一圈才能到,如此,就免不了和镇南王府里的丫鬟仆从们打照面。
一路上,有不少丫鬟好奇地盯着她看,只见嘴皮上下翻动,却听不清声音,把虞芙看得头皮发麻,只得加快脚步埋头赶路。
“那就是夫人送进来的人?这么久了也没露过面,长得可真漂亮。”
“我看,她比夫人上次带来的李府小姐还要漂亮许多,不知道这回是不是跟上回一样,也是夫人送进来给世子殿下的。”
“你们都没听林府的人说吗?她娘原先是林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她爹也只是林府的一个侍从而已,她的身份哪里比得上李府小姐?”
小丫鬟们点点头,有眼尖的人又开口问:“她怎么没穿着咱们的衣服?夫人没让她卖身吗?那她怎么进的府”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摇头,“算了,以后咱们离她远些吧,免得多生事端。”
虞芙对身后这些议论毫不知情,初来乍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府里的人打交道,索性装作看不见,不远处,便是要去的那座通体暗红的塔状高阁。
镇南王府是在原先杭州城里前朝王府的基础上改建而成,而书韵阁便是少有的几座没改动过的建筑物,加上多年来没人管过,已十分陈旧。
随着老旧木门重新被推开,墨香和木香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霉味儿。
一至四层,堆砌着各式各样的书,但出乎意料的是,每本书都摆放地十分规整,不像是没人管的样子。
只是,当虞芙轻轻用手指拭过书桌时,白净的手指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看来,当年在此看书之人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也不知道是谁。
虞芙想了想,世子殿下从武,想必不会对书感兴趣,而林府大公子听说如今正在外游学,想走仕途,大抵是他吧。
整整一个下午,虞芙都待在书韵阁里面,像个书虫一样钻进书架之中,仔细查看每一本书的内容,看得眼睛都花了。
直到傍晚,她才疲倦地揉揉眼睛,把发霉破损的书整理出来,准备明日重新誊写一份。
刚准备回去,就见夫人身边的秋水姑娘来了,虞芙赶紧迎了上去,甜甜地笑着:“秋水姐姐怎么来了?”
书韵阁在西北角,镇南王府里的人本就少,这附近除了虞芙也没有别人在了。
虞芙虽然已经及笄,不过农户家里面,吃的东西都没什么油水,是以她看起来甚至还没府里的丫鬟年纪大,一脸的青稚和秀气。
她是夫人看上的人,秋水自然对她的态度也不同,温和中带着几分敬,“虞芙姑娘,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虞芙压下心里的讶然,依旧是笑着:“秋水姐姐说的什么话,我们姐妹俩受了夫人这么大的恩情,不管夫人想让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怎么还说帮忙这样客气的话?”
原先,虞芙是不怎么会说这种场面话的,静水村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虞芙日常所交之人不过父母师长而已,一直是率性而为,但是自从几个月前父母走后,她就不得不学会如此。
寄人篱下,这本就是该掌握的生存之道。
见她如此,秋水眼里也有了笑意,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她,“你也知道,前段时间夫人的佛经发霉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新书,夫人说她喜欢你抄的佛经,想请你继续为她抄呢。”
荷包鼓鼓的,一看给的就不少,虞芙惶恐地推开,“我怎么能拿夫人的钱,就算姐姐不来,我也打算每日都给夫人抄的。”
“收下吧。”秋水把抓住她的手,把荷包塞进她的手里,“这是夫人的心意,你记着夫人的好就行了。”
虞芙肤色雪白,一双手嫩的像刚做好的水豆腐,手心没有一个茧子,就好像……是世家小姐一般,世家小姐的手还要做女红呢,虞芙的手比他们都还要嫩。
秋水心里存了疑念,不过面上仍若无其事,半点没显露出来。
虞芙拿着沉甸甸的荷包,也不好再塞回去,只好郑重地点点头:“请夫人放心,我明天一早就送佛经去林府。”
秋水微微一笑,不过眼底笑意却淡了些。
……
第二日一早,虞芙把药煮在药炉上,出门前把虞丽叫醒,告诉她今日可能晚些回来,然后就揣着佛经往林府去了。
这份佛经,虞芙昨日一回院子,便饭也顾不得吃就开始写,一直写道深夜煤油灯都灭了才写好。
春日的杭州城,草长莺飞,虞芙此次出门心情可比上次惬意许多,上次跟做贼似的,这回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出门了。
林府、镇南王府、将军府都在城南,镇南王府居中,和林府、将军府距离差不多,当虞芙满心雀跃地看到林府时,忽地发现还有一辆马车也从反方向停在了林府大门前。
而后,她看见谢玄瑜从马车上下来了。
显然,对方也发现了她。
被他一盯,虞芙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等了几息,谢玄瑜也没动,她迟疑一阵,将身子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虞芙:“见过世子殿下。”
她学着府里丫鬟那般对谢玄瑜行礼,不过显然是不够熟练,动作是一眼能看出来的生涩和慌乱。
“起来吧。”谢玄瑜不咸不淡地应道。
昨日秋水见了虞芙之后,便去见了谢玄瑜,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即使谢夫人再喜欢,可若虞芙真是奸细,那后果不堪设想。
谢玄瑜本就对虞芙有所怀疑,一听虞芙今早便要来林府,便不放心地跟来了。
心里记着秋水的话,谢玄瑜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虞芙的手,白皙细腻,指尖因为太过紧张捏着佛经,泛着通透的红,谢玄瑜莫名想到院子里盛开的海棠。
春日的海棠花,最近似乎也太盛了些,远远的就能闻到海棠香。
虞芙见谢玄瑜不动,她也垂着头不敢动,等了半晌,她偷偷地抬眼往上瞧,却正好对上谢玄瑜深沉的目光。
虞芙心里一颤,“世子殿下?”
他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谢玄瑜恍若无事发生,淡淡道:“去给夫人送佛经吗?一起进去吧。”
虞芙:“……”
她只是想等谢玄瑜进去后,把佛经交给林府的人后就回去的。
然而,既然谢玄瑜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可虞芙没想到,跟着他会这么艰难。
谢玄瑜身长八尺有余,又常年马上征战,走起路来又稳又快,而虞芙几乎就快跑起来了,她跟着他的步伐才走了几进院子,身体就开始吃不消了。
一大早她还没用早膳,肚子隐隐作痛,虞芙后知后觉地后悔,可已经晚了,她眼前隐隐约约开始发黑,冒了一身冷汗,手脚冰凉。
看着前方谢玄瑜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虞芙脑子里天旋地转,她朝谢玄瑜的背影伸出手,无声地张开嘴。
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整个人已经没了意识。
“砰——”
重物倒地的声音,谢玄瑜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地上躺着的人影,清晨里这里还没什么人,谢玄瑜没有立刻上前查看。
刚刚,本来就是他的一种试探。
他不相信有人会派一个不懂武功的来做奸细,就算是使美人计,那美人的体质也是经过特殊训练过的,和常人不同。
地上的人没有一丝动静,并不像是装的,谢玄瑜缓步上前,停在了她的面前,眼神复杂。
她,确实和常人不同。
体质比常人更差。
周围没有一个人,唯有幽静的鸟鸣,谢玄瑜沉吟半晌,将人抱了起来。
软软的,小小的,还没他马背上的那把红缨枪重。
谢玄瑜蹙眉,她吃什么长大的?
事实上,虞芙就是因为没吃饭才晕倒的,谢玄瑜抱着虞芙进谢夫人院子时,恰遇到林府的大夫在给谢夫人诊平安脉。
谢玄瑜简单地陈述了下刚才的事,就把人交给了大夫。
谢夫人看着虞芙苍白面庞,担忧地问大夫:“王太医,她还好吗?”
王太医是十二年前随圣上迁至此处的,此后娶了杭州的夫人,便留在了此处。
虞芙刚刚那一撞,额头直接红了一片,王太医给她一边抹药,一边回道:“世子、夫人不必担心,虞姑娘这是先天不足之症,平日里若是按时吃饭倒也没事,不过先前她的身子劳累过度,现在又长时间未进食,身体这才撑不住晕倒的。”
“这孩子……”谢夫人看着佛像前整整齐齐一摞抄好的佛经,叹息道:“也没让她一下子抄这么多啊,怎么傻得连饭都不知道吃。”
谢玄瑜偏过头,别开了眼。
话说着,虞芙恢复了些许意识,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一屋子人都看着她,吓得意识瞬间清醒。
虞芙慌乱地想起身,奈何身上没有力气,差点又从贵妃榻跌了下去。
谢夫人上前按住她,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你这傻孩子,先别乱动,好好休息。”
转头看向秋水,吩咐:“把早膳端上来,给虞姑娘准备一碗清淡的白粥。”
谢夫人的关怀本就让虞芙受宠若惊,听到这话,她赶紧摇头拒绝:“多谢夫人好意,我、我回去自己吃就好了。”
谢夫人不让她走,她看出来了,这个小姑娘就是吃软不吃硬,她把虞芙按在贵妃榻上,佯装生气:“你若是走了,以后我可就再不让你上门了。”
虞芙果真不敢说要走了,她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瞄向谢玄瑜,只见谢玄瑜淡淡地看着她,没什么情绪。
虞芙低下头,声如蚊呐:“好,我听夫人的。”
两人之间的交流,自然逃不过谢夫人的眼,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人眼神交流,心里松了口气。
没有从自家儿子严重看到厌恶的神情,便已属不易。
谢夫人礼佛,十多年来一直茹素,早膳都是些清粥小菜,但菜品精致,并不寡淡。
虞芙低着头,盯着碗里的白粥,里面放了糖和百合花的花瓣,舌尖泛着甜蜜清香。
谢玄瑜坐在她的对面,桌子不大,她一抬眼就能对上他的眼睛。
谢夫人见虞芙不加菜,便把菜挪到虞芙跟前,道:“别不好意思,夹菜吃。”
虞芙越发受宠若惊,不安地看了一眼谢玄瑜,对方依旧是神色淡淡,也不说话。
虞芙:“……”
一顿饭,虞芙吃得备受煎熬。
终于,在谢夫人半强迫下,虞芙喝完了那碗粥,就在她准备逃时,谢夫人又把虞芙叫住了。
谢夫人:“你这衣服,怎么不怎么合身?上次见面就准备问来着,把药给了你之后又忘了。”
这本事件很难为情的事情,但既然谢夫人问了,虞芙也只好回答:“我和妹妹历时两个多月才到杭州,携带的衣物都没法穿了,翠儿姐姐心善,带了些旧衣服给我们。”
闻言,谢夫人眼神更带怜爱。
“可怜的孩子。”她轻叹一声,“这一路,一定很苦吧,还带着你妹妹。”
苦是真的苦,两个弱女子翻山越岭几个月,谈何容易?但虞芙一直都把这些藏心间,从来都没有对谁说过,她不求别人能理解,更不想让被人同情她们。
可这一刻,谢夫人的语气并没有嘲讽,也没有虚伪的怜悯,而是心疼,如母亲心疼自己的孩子一般。
虞芙久违地,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关怀,那些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安,此时此刻就像烧开水时的气泡,再也沉不下了。
鼻子发酸,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虞芙轻轻哽咽着,低下头不让泪水露出来。
谢玄瑜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此时的虞芙低垂着脑袋,漏出细白修长的脖颈,系在上面的白色绷带更显其脆弱,黑色柔顺的青丝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此时此刻,看着这样的虞芙,莫名让他想起打猎时遇到的小鹿,失去母亲的小鹿。
眼神纯真清澈,但充满了悲痛。
这种眼神,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难道……这个女子真的就只是来逃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