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愧疚
昨晚,虞芙从前厅回来后,就想把翠儿给的佛经给烧了,不给人留下把柄,可害怕周围有人盯着,便只是把书撕碎,使人看不出来里面写的什么。
她先前对谢玄瑜说的那番话,唯有这一本书是漏洞。
若被谢玄瑜查到,只要他往深处一探,那背后帮她的翠儿和冷姨,全都会跟着她一起遭殃。
今晨从林府一回来,虞芙便趁着给虞丽熬药的机会,把碎纸一把烧了,盯着废纸屑在火焰中成为灰烬,她的心这才安稳落地。
春日阳光明媚喜人,不似夏日那般炙热灼人,虞芙进屋推开虞丽屋子里的窗户,看着窗外已经绿莹莹的枝丫,小声叫虞丽起床。
她在翠儿送来的衣物里挑出一套小一些的,递给虞丽道:“试试这个。今儿终于不下雨了,咱们去院子里吹吹风,去一去霉味儿。”
虞丽接过衣服,逆着光看向虞芙脖子处的伤口,默了默开口:“姐姐,你这伤……”
虞芙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她转过身走到窗户旁,把桌上的药递给她:“没事儿,就是不小心伤到了而已。”
虞丽:“……”
虞芙不愿说,虞丽便也不问,十几年的相处,两人早形成了这种默契。
她捏着手上的衣服,拿起仔细打量了一番,“姐姐,能不能找些针线来?翠儿姐姐送来的衣服大了,我试着改改看。”
虞母曾是林老夫人最得力的丫鬟,有一手好的厨艺和绣工,只是这些全都传给了虞丽,虞芙并不擅长。
“翠儿姐姐心细,这些她都一起送来了,只是……”虞芙顿了顿,目光担忧地看着虞丽:“你还没修养好,先将就着穿一下好了,等你身体好些再……”
“没事的,喝了药已经已经差不多了。”虞丽起身做到窗前,调了调铜镜,看着镜中虞芙的脸,问:“姐姐,帮我梳头好吗?”
虞芙没再坚持。
她很清楚,虞丽年岁虽小,但十分固执,一旦决定的事情谁来劝都不好使,当初她执意要北上,她都没能阻止她,更何况是这种小事。
天光明媚,春日里鸟语花香,两姐妹坐在院落里,一个抄佛经,一个缝衣,安安静静地十分和谐。
忽然,虞丽开口问:“姐姐,进府这么久了,今日我的身体好些了,咱们再给林老夫人做些东西吧?”
她们进府,就是靠着虞丽的厨艺,两人十分清楚她们在镇南王府的靠山,并不是世子殿下或者谢夫人,而是林老夫人。
虞芙想起早上的事,嘴角微微弯起,“你一会儿直接休息就好,不用再特意做这些。夫人知道你需要日日用药,给我安排了事情做,咱们以后可以安心地住在这里了。”
虞丽愣了愣,点点头没说话。
自父母出事后,虞丽的性子就越发内敛了,虞芙知道她心里不好过,可她也束手无策,但这种伤痛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旁人是帮不了的。
即使是至亲,也帮不了。
幸好,虞芙心里庆幸,幸好有夫人给她安排的差事,以后就算不用虞丽忙碌下厨去讨好林老夫人,她们也能安稳地留在镇南王府。
待她再攒下一些银钱,以后就算出了府,姐妹俩也不用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了。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被人敲响了,虞芙朝外一看,竟是展归。
看到虞丽紧张地缩起身体,虞芙小声安抚:“是世子殿下身边的人,没事的。”
虽然昨日被展归伤了,但虞芙对展归的印象其实不错,在其位,谋其政,当其责,当日她躲在墙角下,确实很容易被误会,展归对她的举动很正常,并没有恶意。
在镇南王府生存,日后免不了要和他打招呼,虞芙想引荐妹妹和他认识,但展归才刚进院落,虞丽就拿起东西急匆匆地回屋了。
展归站在小月门前,看着虞丽的背影,尴尬地看着虞芙:“莫不是冲撞了姑娘?”
虞芙担心得罪了人,起身将他迎进来,小声解释:“实在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妹妹,她性子内敛,害怕见到生人,不是有意躲展公子的。”
院子偏僻清冷,院子里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阴暗的地方蔓延出不少苔藓,展归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收回了视线。
展归:“不碍事。”
展归随着谢玄瑜南下救灾剿匪,见过不少百姓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昨日他又从镖队那里了解到了虞芙的身世,心里越发同情虞芙姐妹俩。
无他,只因当初他也是战后孤儿,后来有幸被师父收留,才有一个完整的家。
而虞芙虞丽,比他当初还要惨。
展归隐去心里的这些情绪,只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他不自然地看着虞芙脖子上的伤口,愧疚道:“昨日误伤了姑娘,展某特来道歉。这是可除痕的药膏,姑娘等结痂之后用上几次就可恢复如初。”
虞芙讶然。
昨日才词严厉色唤她做奸细,今日不仅一口一个虞姑娘,还给他低声下气地给她赔礼道歉,虞芙有些受宠若惊。
镇南王府的人,果真是教养极好,和她之前预想以为的趾高气昂完全不同!
夫人、世子,甚至连世子身边的人,对她这样一个身份如此低微的外人竟能如此有礼,让虞芙心里十分感动。
可虞芙已经有谢夫人给的药了,她摇摇头对展归道:“多谢展公子,今日夫人已经给了我一瓶药了。”
展归一怔,原来夫人一大早把虞芙叫过去,竟是给她药!如此看来,夫人对虞芙果然是十分看重。
“如此,那展某便告辞了。”展归恭敬地离开了。
他缓步出了院子,不知想到什么,嘴角露出一抹笑,立刻疾驰跑去将军府。
将军府、林府、镇南王府都在城南,相距不远,入府后他穿过大片大片的海棠花林子,直奔谢玄瑜的书房。
进书房时,谢玄瑜正好收笔,将桌上的折子封起来交给士官,吩咐道:“八百里加急,呈送圣上。”
展归和士官擦肩而过,他上前问道:“是给圣上说咱们杀了那狗官的事情?”
堂堂一个杭州巡抚,谢玄瑜说杀就杀,虽说当时展归气得扬言要宰了他,但是现在却担心谢玄瑜的处境。
皇室式微,谢玄瑜自五年前接手南大营后,便一直被圣上忌惮。
如今他们杀了天子御封的封疆大吏,虽说他们师出有名打着惩戒贪墨的旗号,但肯定又有不少人借此弹劾他们,而上面那位怎么想,谁也说不清。
然而,谢玄瑜并不担心这些,即使有人弹劾又怎样?左右不过是让圣上猜忌加重,可朝中无人,东南还得靠他镇守。
朝廷水深,谢玄瑜不打算说这些,只问:“探得如何?”
展归:“怕打草惊蛇,没敢待太久。她们住在云梦阁对面的一排偏房,潮湿阴暗,杂草丛生。姑娘家的闺阁我不方便进去,但估计也没什么东西,我去的时候,虞姑娘正在给夫人抄佛经,她妹妹一见到我就跑了。”
“听说她妹妹亲眼看见山匪杀了自己父母,想必是受惊不浅,我没看见她妹妹的正脸,不过从背影上看,她妹妹的右脚应该是跛足。”
谢玄瑜蹙眉:“跛足……你没看错?”
这对姐妹俩,哪里都冒着不和谐的矛盾。如果她们真是被人派来的奸细,如何会挑一个这样的人?
展归十分肯定:“没看错,虽然她用长裙遮掩了,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出来,她走路姿势和常人一看就不一样。”
谢玄瑜垂眸细细听着,棱骨分明的手指轻轻瞧着黄花梨的桌面,思索半晌后,他拿起桌上的小白瓶,起身向外走:“继续派人盯着,有什么动静随时告诉我。”
展归忙跟着他,笑嘻嘻地凑上去:“师兄回营地吗?捎我一程呗。”
一大早城里城外骑马跑,大腿根都酸透了。
谢玄瑜头也不回:“去林府。”
展归瞬时萎了,“那我还是不跟着了。”想起刚刚虞芙的话,他颇有些幸灾乐祸:
“夫人对虞姑娘十分看重,今晨还专门把她叫过去送她祛疤的药呢。”
谢玄瑜脚步一顿,恍若未闻地继续朝前。
谢夫人的心思,谢玄瑜自然明白,包括这次让他去林府,他也知晓是为什么。如若是以前那些女人,他直接推了就是了。
可这回这个人,实在是不同。
谢玄瑜先去看了林老夫人,多年前林老爷与倭人作战时战死后,便只留林老夫人一人。林老夫人有两子一女,谢夫人排行老二,长子和幼子在北伐时也双双命陨。
如今,偌大的书香世家林府也只剩下林老夫人和长子幼子的两个遗孤,加上十三年前住回娘家的谢夫人,也不过四人而已。
谢夫人在林府住的,依然是少女时期住的那个院子,她喜欢海棠,整个院子种满了西府海棠。
谢玄瑜不喜欢这种味道,过于香甜魅惑,不免显得甜腻。
进屋时,谢夫人正靠着贵妃榻休憩,林老夫人起得早,她也早起跟着服侍,可春日三四月间,正是春困犯的时候。
谢玄瑜知道母亲一向睡得不稳,他示意丫鬟别惊动她,见母亲手里似乎捏着什么,便上前从母亲手中轻轻抽出。
这是一张薄薄的信纸,谢玄瑜一目十行看过,心情顿时五味杂陈。
自父亲离开后,整整十三年再也没回来过了,他幼时便见母亲常把父亲寄来的书信反复阅读,如今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依然没改。
这封信所述不多,甚至可几年前没什么差别,无非是问母亲和自己如何如何的话,说他在北境一切安好,让他们别担心。
都是些套话而已。
父亲镇守北境,掌管大半个北大营,在他还未接手南大营时,家信还有几分内容和真情,可在他接手之后,里面就只能写一下不咸不淡的套话了。
他们的回信,亦是如此。
不敢写,也不能写。
一家两帅,一南一北,任谁做皇帝都不会心安。
忽地,谢玄瑜听见母亲似乎在说话,抬头望去,可母亲并没有醒。
正待他发愣时,竟看见母亲眼角流出两行清泪,这此时,他也听清楚了母亲口中的话。
那是,父亲的名讳。
霎时,谢玄瑜的心突然被刀刺了一般,一股对母亲巨大的愧疚立刻将他包裹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是他对不起母亲,亦对不起父亲。
如果,当初他不违反母亲的意愿,不接过师父手中的南大营,是不是圣上就能不忌惮他们父子俩,让父亲离开北境那般的苦寒之地?
如果,当初他按照母亲为他规划的路子按部就班地考取功名,那现在父亲是不是就能回家,和母亲团聚了?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谢玄瑜闭上眼睛捏紧手指,他知道就算回到当初,回到师父向他伸出手,问他愿不愿意接任他的时候,他也只有一个回答。
他必须接手南大营。
为了驱逐倭人,为了不再有像展归这样的孤儿,为了不让更多的百姓家破人亡,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他选择像师父一样,成为百姓的守护者。
可他终究,是对不起父母的。
他的父母,因他而分离长达十三年,甚至连一封正常的家书都不能写,他对百姓尽职尽责,可对父母却没有尽孝。
谢玄瑜悄然起身,将信纸重新放回她的手中,近看之下,母亲的额发已经有些些许斑白,谢玄瑜默然垂首,无声无息地离开屋子。
秋水正在外头候着,见到谢玄瑜出来,赶紧上前,正打算开口,谢玄瑜抬手让她噤声。
两人走到僻静处,谢玄瑜才低声问:“母亲近来身体如何?”
秋水顿了顿,“夫人一切安好。”
谢玄瑜何等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眼神的不自然,沉下了声:“母亲那边你别管,只管对我说真话。”
威压随着这话瞬间向秋水压下来,秋水嗓子发紧,颤声道:“殿下去南部后,夫人一直都放心不下,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我们也不敢劝。”
“听到殿下要回来的消息后,夫人精神好了些,可晚上还是会梦魇,总是梦到王爷和、和……”
说到这里,秋水不敢说了。
可谢玄瑜立刻就明白了她想说却又没说的那个人,是他年幼早夭的妹妹。
这是府里的禁忌,没有人敢在谢夫人面前提。
谢玄瑜当初瞒着母亲不告而别,就是因为知道母亲会担心自己,但没想到一去太久,母亲还是知道了。
谢玄瑜默了默,“听说母亲很喜欢那个新来的小姑娘抄的佛经?”
秋水愣了愣,点点头:“虞姑娘字写得好,夫人礼佛时一直用着。”
谢玄瑜微微叹了口气:“既是母亲喜欢,那就让她多抄一些送来。”
“你去给她些银子,让她好好写,不得怠慢,这事不用告诉母亲,走镇南王府的帐。”
秋水垂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