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火烧火燎,浑身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攀爬啃噬。
梁源意识模糊,睁不开眼,整个人仿佛置身水火之中,一会冷一会热。
耳畔隐约响起歇斯底里的哭骂,句句指责,声声质问。
“你亲眼看到源哥儿让人敲断那庶子的手腕吗?不过下人一面之词,你脑子是被狗啃了吗!”
“天杀的云秀说什么你都信,不由分说给了源哥儿一顿棍棒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将他除族,你就不怕死后到了地下,梁家的祖宗责怪于你?!”
另一道男声紧随其后:“管家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盛哥儿和源哥儿同岁,如今十岁便已是童生,未来不可限量,入阁拜相也不是没可能。若祖宗知道源哥儿因嫉妒害得盛哥儿差点不能科举,想必也能理解我的决定。”
那女子声音又哭嚎:“你既已休了我,为何还要将源哥儿逐出家门?你明知他......你这是要他的命啊!”
梁源听得一知半解,下意识地皱起眉。
源哥儿是谁?
盛哥儿又是谁?
他不是在自习室看书么,这两人怎么在自习室大声喧哗,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怀揣着一肚子的疑惑,梁源竭力睁开眼,入目却不是熟悉的自习室,而是青色的帷帐。
梁源:“……”
梁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揉眼睛,眼前的景致还是那般,古色古香的木床与帷帐。
梁源两眼发直,受到了惊吓。
这时,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中,强行塞入的滞胀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他穿进了室友看过的那本《庶子官途》里,成了男主的痴傻嫡兄。
室友因为书中的嫡兄和自己同名,特地给他概括过全书剧情,还笑说万一哪天他穿书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男主梁盛是靖朝七品县令的庶子,上有恶毒嫡母,下有顽劣嫡兄,在夹缝中艰难生存,一朝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后官运亨通,成为最年轻首辅,桃李满天下。
在梁盛称得上平坦顺遂的一生中,最大的绊脚石就是嫡母和嫡兄。
梁·绊脚石·源不禁扶额,抬手间牵扯到后背的伤处,疼得冷汗直冒。
此时梁盛已经成了童生,原主在有心人的撺掇下心生妒忌,买通人要废了梁盛的双手。
梁盛头顶男主光环,自然不会受伤,还将此事捅到了县令爹跟前。
县令爹怒不可遏,拿起棍棒锤了原主一顿,又把他关在祠堂里反省。
原主本就体弱,跪了一夜直接病倒了。
然后就是梁源接手了这具身体。
屋外的两人的争执还在继续,梁源眼皮愈沉,听得也就不大真切。
像是催眠曲一般,最终梁源抵不过潮水般的困倦,沉沉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梁源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自习室。
好似先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做了场梦。
面前是熟悉的原木色书桌,只是书桌右上角多出一个通体透明的沙漏。
蓝色的细沙无声下落,在底部积聚了浅浅一层。
沙漏顶端亮着荧白色的光,光芒呈半扇形铺散开来,中央三个字忽闪忽闪,片刻后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梁源一脸忪怔地看着沙漏,试探般的伸手去触碰上方“一倍速”三个字。
口中呢喃:“这是什么?”
他分明记得,之前自习室里没有这东西。
梁源强自镇定,再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原本自习室里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数十张桌子不见了。
只余下他所在的这张!
……自习室成精了?
不然为何周围那些潜心学习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他和这张桌子。
哦对了,还有这个奇怪的沙漏。
手指维持着触碰“一倍速”的动作,待梁源回神,便看见那三个字又闪了闪。
“biu——”一声,“一倍速”旁边弹出一个云朵状的弹窗。
【自习室室长:梁源】
【当前功名:暂无】
【当前时间流速:一倍速】
右下角一行小字,“时间流速规则”。
梁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沙漏,点开规则。
【无功名:一倍速】
【秀才:五倍速】
【举人:十倍速】
【进士:二十倍速】
梁源挑眉,时间流速他懂,可是将时间流速的升级规则与科举功名绑定在一起……
这是逼着他考取功名的架势啊。
所以他还是穿书了,还带着自习室一起穿书了?!
梁源正欲拿起沙漏再研究研究,眼前突然一晃。
再睁开眼,梁源发现自己又换了个地方。
头顶是蓝天白云,身下铺着厚实柔软的被褥。
牛车缓慢行驶,车轮轱辘转动,颠簸摇晃,震得伤处又开始发痛。
梁源吸一口气,吸气声让苏慧兰回过神来。
见儿子醒了,忙凑上前来,丝毫不见原先与梁守海争论时的泼辣劲儿,嘘寒问暖:“源哥儿醒了?饿了吗?可要如厕?”
梁源眼中有窘迫一闪而逝,他没忘记原主生来智力有损,刻意慢半拍地回答:“不饿,不要,疼。”
苏慧兰心揪成一团,低声愤愤自语:“真是冷心冷肺的东西,难道只有梁盛是他儿子,源哥儿就不是了,下这般死手。”
说着又伸手去探梁源额头,掌心温暖柔软,让梁源有种想要躲避的冲动。
几个呼吸后,苏慧兰露出一抹笑:“菩萨保佑,源哥儿终于不烧了。”
她可瞧得分明,源哥儿后背的皮肉都绽开了。
幸亏她带着源哥儿在县里的医馆处理了伤处,又托人在医馆煎好,硬给源哥儿灌了进去。
县城大夫果真有几把刷子,这么快就退热了。
苏慧兰收手,梁源暗戳戳松了口气。
“源哥儿,娘带你回福水村可好?”苏慧兰故作轻松姿态,用诱哄稚儿的语气,“福水村有很多与你同龄的孩子,可以和你一起玩耍,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下河捉泥鳅,一起捕鱼捞虾……”
苏慧兰说着说着,自己也陷入了回忆。
嫁给梁守海之前,她也曾这般快活,无忧无虑。
后来梁守海考上进士,她随他去了县城,就再也没快活过了。
苏慧兰眼神有些恍惚,一垂眼就见梁源定定瞧着自己,不禁莞尔,笑颜间依稀可辨当年美貌:“源哥儿看什么?”
梁源摇摇头,又趴了回去。
苏慧兰并未多想,将梁源的沉闷归结于他被梁守海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打伤了,身上没劲,又继续说:“娘带你回福水村,那里的村民们都是好人,你会喜欢的。”
梁源闭着眼,好似睡着了。
苏慧兰自觉息了声,安静做针线活。
当初梁守海给她一封休书,为了自己在外有好名声,还将嫁妆还给了她。
只是那些嫁妆早花去不少,只剩下小半。
她过得如何无所谓,可不能苦了源哥儿,多做些针线活去镇上卖,也能贴补贴补家用。
苏慧兰眉眼温柔,暗自想着。
牛车行得慢,暮日西斜才到福水村。
暮春时节,正暖和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一窝蜂挤在村口那棵老榆树底下,笑闹成一团,身上脏兮兮的,滚满了泥灰也不在意。
村长苏大石的小孙子拿袖子擦了擦鼻涕,遥遥望见一架牛车慢悠悠往这边走,登时来了精神,裤子一提冲了上去。
嘴里嚷嚷:“二爷爷,你可算回来了!奶让我看着你啥时候回来,我等了你老长时间,再不回来我就要家去吃晚饭了!”
苏二石一甩鞭子,满脸憨厚的笑,“啊啊”几声,指了指身后,又冲侄孙苏青恩比划几下。
苏青恩勾着脖子一瞧,发现牛车上不仅坐着慧兰婶,还有个眼生的小子,生得细皮嫩肉的,那张脸比他的肚皮还要白上几分。
苏青恩稀奇:“二爷爷,这谁啊?”
苏二石不能说话,苏慧兰把做一半的帕子放到腿上,笑得爽朗:“这是我儿梁源。”
苏青恩眨眨眼,张大嘴盯着梁源。
六岁的孩子已经懂不少事了,他听二婶说过,慧兰婶是被她夫君休弃的,为啥慧兰婶的儿子也跟着回来了?
难道他也被他爹休弃了?!
梁源不知苏青恩天马行空一番想象,艰难昂起脖子,朝他笑了笑。
苏青恩挠挠头,心想他笑得可真好看,不像他爹,每次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
苏慧兰打断他二人的对视,只道:“二石叔,先送我跟源哥儿回去吧,耽搁您一天了,您也会去早点歇着。”
苏二石自然答应,一甩鞭子,牛车往苏慧兰家而去。
苏青恩吸吸鼻子,把他奶的叮嘱忘到了脑后,乐颠颠跟了上去:“二爷爷我跟你一起!”
苏二石乐呵呵地“啊”了一声。
苏青恩是福水村的孩子王,领头大哥都走了,小弟们自然赶紧跟上。
牛车后头坠了一连串的小萝卜头,忙完地里活计往家赶的男人们看到这一幕纷纷笑开了。
有眼尖的看到牛车上躺着的梁源,粗神经地问:“这哪家的孩子,怎么瞧着眼生?”
苏青恩他爹苏虎想到今早上苏慧兰着急忙慌到他家,请二叔捎她去县里,心里有了几分猜测,忙用胳膊肘捅了那人一把。
苏虎是村长大儿子,未来十有八九是要接他爹的班,村里人对他都要顾忌几分。
那憨子虽一头雾水,却也没敢再问,扛着锄头回家去了。
对于外人的种种探究,苏慧兰佯装不知,苦水尽数往肚子里咽。
等到了家门口,她请苏二石搭把手,把梁源抬到她屋里去。
——隔壁虽有个空屋子,里面却堆了不少杂物,源哥儿身上有伤,不适合住在那地儿。
将梁源安置好,苏慧兰给了苏二石三十个铜板,把人送到门口,方又折回。
梁源一动不动趴在床上,正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屋里打扫得很干净,物件齐整摆放着,强迫症来了也得叫声好的程度。
因他有了原主的记忆,知道外祖父曾是一位老童生,家境很是不错,对苏慧兰这个独女更是疼宠。
从角落里榆木柜子上精美的雕纹便可觑见一二。
这时苏慧兰进门:“源哥儿饿了没?娘这就做饭,你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啊。”
她又顿了顿,神情窘迫:“家里没肉,今晚咱们将就一下,赶明儿娘再去买肉可好?”
梁源下巴搁在被褥上,点了点头。
苏慧兰眼底诧异更甚了几分。
以她对源哥儿的了解,源哥儿是无肉不欢的,顿顿都要吃肉,桌上没肉就会立刻闹腾开。
她不过离开梁家半年多,源哥儿到底吃了多少苦,才会收敛脾性,变得如此安静乖觉。
她以为梁守海虽然心中只有那对母子,却不至于薄情到连亲生儿子都苛待的地步。
怪她当初被梁守海和云秀连翻挤兑,一怒之下接了休书离开,留源哥儿一人面对豺狼虎豹。
梁源能察觉到苏慧兰一直看着自己,也不好装作什么都不知,抬头便看见苏慧兰红着眼眶,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
梁源心里忒不是滋味,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揉了一把,泛着酸楚。
他不禁轻唤:“娘。”
这还是见面后源哥儿第一次喊她娘,苏慧兰胡乱抹了把脸,颤着声儿:“诶!娘的源哥儿,是娘对不住你啊!”
梁源一时慌了神,费力撑起上半身,要给苏慧兰拭泪:“……娘。”
苏慧兰泪眼婆娑,忙把梁源摁回去,哽咽道:“源哥儿别乱动,小心伤口裂开。娘就是高兴,娘高兴……”
梁源乖乖躺回去,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苏慧兰。
关切的话语说不出,怕崩人设,只能干巴巴说着:“娘,不哭。”
苏慧兰“诶”了一声,正打算去做晚饭,木门被人敲得咣咣响:“慧兰啊,你在家不?”
苏慧兰面色变了变,用袖子抹了把脸,疾步过去开门,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
容长脸高颧骨的妇人站在门口,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伸长脖子往院子里瞧。
苏慧兰不让她看,她便嗓门儿扯得老高:“听说你那傻儿子也被县令大人撵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