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应春摆了摆手:“快去快回。”
江一木扫了孟渡一眼,故作威风的下命令道:“听见韩大人的话了吗,赶紧带路。”
孟渡欠身:“江大人这边请——”
二人走出男寝,江一木问:“你要带我去哪?”
孟渡:“凤仙坊西北角有一座八角亭,亭中有一条暗道通往城中,江郎中去到那一看便知。”
江一木侧眸看她:“徐道士说你昨日才到藍州,今日就对凤仙坊如此熟悉?”
孟渡:“……”
孟渡本也没想瞒江一木,今晚死者又莫名被咬破了天门穴,心想此事关系重大,于是将白天发生的种种,从林芙儿到禾木茶馆找老板,到香烛店内发现暗道,一一和江一木说了。
徐道士不是说,禾木茶馆的老板是江郎中义兄吗?江郎中若是不信她的话,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江一木没想到孟娘子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神情越来越严肃,暂且将对孟渡身份的怀疑搁置一旁,专心琢磨起案子来。
依照孟渡所说,凤仙坊坊主给自己女儿喂下了修魂丹,将女儿变成了噬魂的至阴之物。很有可能是这个噬魂的至阴之物盯上了李哲,在李哲心疾发作死后,迫不及待的咬破李哲脑门处的天门穴,吸走了他的魂魄。
修魂丹他倒是听说过,无非是将人身上的阳气化为阴气,由此打开“魂眼”。
就好比人开了天眼,能看见鬼。开了魂眼,就能看见人身上的魂魄。
但是江一木从未听说过鬼胎。
江一木问道:“孟娘子可知鬼胎是何物?”
孟渡:“阴阳交合的产物。”
江一木一愣。
阴阳交合?是他理解的那个阴阳交合吗?还是说男子的元阳和女子的元阴相合,但这并没有什么新奇的……
孟渡见江一木久久没有回话,以为他没听明白,补充说明道:“这是我偷听到的,那个男人和坊主说的原话,我想应该是活人和死人交合的意思……”
“噢……”
还好夜色正浓,掩盖了少年耳廓的绯红。
沉默了须臾,江一木说:“今天恰好有位朋友带来了一根白发,他说是在凤仙坊里捡到的,那根白发透着阴寒之气……我想,这长发的主人,或许就是坊主的女儿,那个体质至阴的噬魂怪物。”
“白发?”孟渡奇怪道。
可她今天看到的瘦女子,明明一头乌黑长发,林芙儿也从未描述过自己妹妹长了一头白发。
“是的,白发。”江一木肯定道,“这位朋友还提到了一个词,雪鬼。可惜我当时急着赶去降子桥帮老徐,没听他说下去。回头我得再问问他。”
两人说着说着,走到了凤仙坊西北角的竹林。竹林处没有人把守,八角亭内也没有旁人。
孟渡挪开暗道出口的地砖,说:“我将药粉洒在了暗道入口处,江郎中想进去看看吗?”
“来都来了,走一趟吧。”
二人相继进入暗道。
孟渡从发上取下桃木笄,轻轻一吹,桃木笄的一头倏地燃起绛紫色的火焰。
江一木赞道:“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回头也给江郎中做一支。”
“不必。”
孟渡蹲下身,用桃木笄指着墙角毫不起眼的粉末:“就是这个药粉了,只有沾上衣物才能闻到苦辛味。”
江一木俯下身,蘸了一些药粉在指尖,果然闻不到任何气味。药粉呈土褐色,只比尘土的颜色稍稍发红一些。这倒是个好东西,有迹可循,又不易被发现。
江一木抹了一些在自己袖口,跟上孟渡。
暗道对于江一木的身高来说略显逼仄。二人无法并排行走,只有一前一后。江一木始终与孟渡保持一小段距离,一来不显唐突,二来方便听察前后的动静。
直至走到暗道的尽头,江一木袖口的药粉才微微溢出苦而微辛的怪味。再看孟娘子,一手握着燃火的桃木笄,一手轻车熟路的摸到了暗道的出口。
墙上缓缓裂开一道口子,霉味裹夹着蜡烛和线香的气味扑面而来,看来他们已经走到孟娘子所说的香烛铺了。
二人相继走出暗道,孟渡手中的火光照亮了香烛铺的一角,露出一沓破旧不堪的黄表纸和各式线香。江一木走上前,目光停留在一根刻了字的雕花蜡烛前。
“长庆三年,春香坊。”江一木思索道,“这该是四十七年前了。”
突然,二人同时看向对方,孟渡甩灭发笄上的火焰,被江一木拉着迅速闪回暗道之中。
来不及关上暗门,就听见脚步声停留在了春香坊的门口。
四下被黑暗填满,只剩下二人克制的气息。
孟渡记得这是一条常年无人行走的空巷,此时戌时已过,什么人会在这个时点路过春香坊门口?
她心下一凛。难不成,是和林小鸢接头的黑衣人?今日交易的魂罐落空,男人又约了林小鸢晚上见面,谁料到凤仙坊出了这样的事,林小鸢作为茶女脱不开身。
孟渡后颈倏地一麻,忽然意识到是江一木呼出的气息,赶紧往暗道中缩了半步,谁料到外罩着的蝉翼纱被江一木攥了一角在手中,动也动不得。一回头,江一木的面容近在咫尺,甚至能闻见些许她熟悉的、不熟悉的草药味,即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孟渡仍感到不自在起来,心跳莫名的加快了。
江一木显然也有些窘迫,无奈于一动就会发出声响,只有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腰间的赤莲刃。
即便黑暗中的轮廓模糊,孟渡也看明白了江一木的意思。倘若门外的人进来,他们就将那人一举拿下。二对一,还是有较大的胜算。
江一木一手抚上刀柄,露出刀身一寸。黑暗之中,刀身上的赤莲暗纹隐隐透出红光。
孟渡心底一动,赤莲刃是认出她了吗?
“咣当——”
那人许久等不到回应,猛的一推门,门内铁锁发出刺耳的声响。
孟渡聚心凝神,如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她明显也感到了身后少年紧绷的肌肉,就连空气也因紧张的氛围而灼热起来。
然而那人一推不开,摸在门上的手落下。或许是猜到了坊内有变,接应他的人并没有如约赶来,只在原题停留了片晌,就快步离开了。
孟渡轻轻呼出一口气,赶紧往暗道中退了几步,又重新燃起桃木笄上的火焰。
不知是紧张还是火光晕染,她觉得江郎中的脸色较先前暖了些。
江一木错开她的目光,看向香烛铺,问道:“你还记得春香坊的位置吗?回去要让韩应春安排人把守暗道的出口。”
孟渡:“我记得铺门上写着「里庵巷-春香坊」。”
“里庵巷……”江一木点头,“我知道了。回去吧,事不宜迟。”
二人当即折返回到凤仙坊,江一木去找韩应春做安排,孟渡去到东北角茶女集合的地方,想看看林芙儿是否安好,顺便换回自己的衣服。
此时一众茶女们已被安排到寝屋外一棵树下站好,管事的嬷嬷面色难看,时不时训斥两句,想必觉得今夜真是触了霉头,不过死了个龟公,居然传到藍州兵马护卫韩大人耳中,但无奈还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行事,只有忍声吞气的听从安排。
孟渡远远就看见林芙儿站在队伍的首位,身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子,右眼睑有一颗痣,想必就是林芙儿的义妹林小鸢了。
孟渡走进了,确定无误。林小鸢就是春香坊门口和黑衣男人接头的瘦女子。
孟渡故意绕到树后,折下一片凤仙花瓣,掐诀念了一段咒语,对着小鸢的后颈一吹。只见花瓣被送至空中,翩翩跹跹,转了一圈后,轻轻飘落在林小鸢的头发上。
“诶?”林芙儿看见林小鸢发上的花瓣,替她摘下。
“谢谢姐姐。”林小鸢微微一笑,露出唇边两粒梨涡。
孟渡诧然。
林小鸢若是魂魄有异,花瓣自会变化。若是阳盛于阴,花瓣会自燃;若是阴过于阳,花瓣会枯萎。可是花瓣纹丝不动,林小鸢的气场也丝毫没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孟渡实在难以将这个瘦弱女子与“鬼胎”、“至阴之物”、“命不久矣”联系起来。
而且江一木说他朋友捡到的头发是白色的,眼前这个女孩明明一头乌黑的头发。
难道是她错了?
难不成,还有旁人?
孟渡正思忖,后衣领就被拎了起来,一回头,居然是先前安排她去天香阁的老嬷嬷。
“好啊,居然想躲!”
“等等,不是——”
没想到这老嬷嬷力气还不小,孟渡被拎小鸡似的拎到了一众茶女面前,老嬷嬷把她往地上一扔:“给我先跪着,一会看韩大人如何处置你。”
林芙儿看清地上的女伶是孟渡,想上前扶她起来,老嬷嬷两眼一斜:“你瞎凑什么热闹?想一起领罚?”
林芙儿不知什么情况,一下被问住了。
孟渡暗自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颗乌黑药丸,她看向林芙儿,下巴指了指林芙儿身旁的凤仙花丛。
林芙儿用嘴型问:凤仙花?
孟渡点点头。
林芙儿一手偷偷摸向身后,摘下一朵凤仙花,趁嬷嬷不注意快速上前将花递给孟渡,因为跑得太快,一个没站稳跌落在地上。
嬷嬷闻声回头,横眉一竖骂道:“没用的东西,站着也能摔倒,过来跟这个一起跪着算了。”
孟渡将那颗乌黑的药丸塞入凤仙花蕊盘了一阵,然后对准嬷嬷的脚踝一弹指。只见一道黑影飞出,于半空中伸展开来,抱上嬷嬷的脚踝,还没看清就顺着嬷嬷的小腿往上爬。
这是一只长命百岁的老蜈蚣,平时蜷缩在一起如芝麻大小,只有闻到了花蜜才会舒展开来。孟渡叫它「老不死的馋蜜虫」。
嬷嬷正拽着林芙儿胳膊,忽然感到腿下一股奇痒,待她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在自己衣服里爬,吓得尖叫一声随便找了个茶女抱住:“快,我身上有东西!帮我弄掉!”
那个茶女看见嬷嬷衣领露出两根黑色的触须,吓得两眼一睁佯装晕死过去。嬷嬷再奔向旁人,茶女各个直往后退了躲开,这时韩应春和江一木审完了歌舞姬正往茶女这边走,嬷嬷如见救命恩人一般大步朝着二人奔去,江一木一个虚晃躲了过去,嬷嬷便直接抱上了身后的韩应春,哭喊道:“快快!我身上有蜈蚣!定是那凶手贱人下的狠手!大人快帮我捉了!”
江一木躲过嬷嬷的攻击,这才看见不远处,孟渡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于是将此事看明白了七分。
韩应春倒不是怕虫,而是怕被嬷嬷搂搂抱抱的样子传到韩夫人耳中,可嬷嬷跟狗皮膏药一般推也推不开,韩应春看向江一木,满脸写着“救救我”。
江一木不紧不慢的走到嬷嬷身后,左右看看,前后看看,问道:“哪来的蜈蚣,我怎么没看见?”
嬷嬷大哭:“在我衣服里。”
江一木嘶了一声:“那是有点难办,我总不好替嬷嬷脱了衣服捉虫子。不如嬷嬷进寝屋脱掉衣服,蜈蚣自然就出来了。”
嬷嬷又痒又惧,哭声震耳欲聋:“江郎中行行好吧——万一蜈蚣有毒——嘶——啊——”
嬷嬷嚷得江一木头有点疼,再看一众茶女也吓得不轻,唯有孟渡居然在抬头赏月。
江一木沉声道:“莲心。”
孟渡这才回过神来,故作惊讶:“江大人喊我?”
江一木:“莲心姑娘不是善蛇蝎蛊毒吗?不知蜈蚣喜欢什么味道?”
这话听着怎么不太对劲,她怎么就善蛇蝎蛊毒了?再看江一木,嘴角分明勾着不令人察觉的笑意。
不过眼下的情形,确实是自己出手在先,「老不死的馋蜜虫」虽对人肉没有兴趣,更别提抹粉施脂的老嬷嬷肉了。但是这虫子好娴静,颇有隐士风范,禁不住嬷嬷这么大吵大嚷。要是真给嬷嬷折磨得炸毛了,咬她一两口也不是不可能。
孟渡本想吓唬吓唬嬷嬷,事情闹大了不好,江郎中正好给她搭了个台阶下,她孟渡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
孟渡假装思索了好一番,才慢悠悠道:“蜈蚣好像喜欢花蜜。”一抬袖,指了指凤仙花丛,“特别是这凤仙花蜜。”
江一木点点头,回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快给我摘一朵花来。”
孟渡欠身,这才往花丛处走,挑三拣四的选了一朵肥大的凤仙花,回来到半路还绊了一下脚,皱起眉道:“这裙子也太长了,真不好走。”
江一木接过凤仙花,没多瞧她一眼,转身走到嬷嬷身后,将花在手中搓热了,放在嬷嬷后衣领处。
不多时,只见一只肥硕的黑色大蜈蚣从嬷嬷衣领探出头来。众人见状倒吸一口气,纷纷吓得退步,就连韩应春额头也沁出一滴汗来:“好、好大的蜈蚣。”
江一木用凤仙花蜜引着蜈蚣顺着嬷嬷后背爬下,这蜈蚣落在地上足有一尺长,前爪抱起凤仙花专心致志的吮起花蜜来。
韩应春推了嬷嬷两下,道:“嬷嬷快起来吧,蜈蚣已经在地上了。”
嬷嬷这才应声回头,瞅见地上的蜈蚣,一个字还没出口就两眼一黑厥了过去,韩应春顺手接住丢给了下人。
此时蜈蚣已经吮干了花蜜,将整朵凤仙花塞进了嘴里。
江一木睨着那蜈蚣,见它吞下凤仙花后还满足的咂了咂嘴,额角突突的跳了两下。
江一木看向孟渡,幽幽的问道:“莲心姑娘,这蜈蚣可看着眼熟?”
孟渡这才走上前,好似刚刚才瞧见那蜈蚣,讶然道:“这不是我家馋虫吗,怎么跑出来了。”她提着裙子奔到蜈蚣前,指着蜈蚣骂道:“不就是几朵凤仙花吗,至于你馋成这样吗,好像我平日里不给你吃东西似的。还不快去给嬷嬷道歉!”
韩应春扶额道:“嬷嬷已经送下去了,道歉的话还是改日吧。”
韩应春这才想起正事,对着七零八落的茶女队伍喝道:“都站着看什么呢,开始问话!”
一众茶女这才又排好队,跟着护卫走到一处问话。
孟渡崩了那蜈蚣脑袋一下:“回来吧。”
蜈蚣扭了扭身子,不情不愿。
孟渡又道:“回头赏你一盏玫瑰蜜。”
蜈蚣这才一节节的缩起身子,变回了一颗指甲盖大的乌黑药丸。孟渡收回袖中,见江一木一脸冷漠的站在对面。
该不会也被老不死的馋蜜虫吓傻了吧?那可大事不好了。
孟渡赶忙上前,摆出一副笑颜,客客气气的问道:“江郎中没事吧?”
“没事。”
“没事便好,我去茶女处报道了。”
孟渡正准备开溜,谁知江一木一个反问:“你报什么道?凤仙坊所有名册上连你的名字都没有。”
“……嗯?”
难不成,江郎中已经翻过一遍凤仙坊的名册了?
江一木对她招招手:“你过来天香阁,同我和韩大人一起议事。”
***
再次来到天香阁已是亥时。
连鹤也在里边,正煮着一壶茶,面容看不出悲喜。
少时,韩应春也回来了,看见莲心连鹤两兄妹没有多说什么,眉头紧锁的挥了挥手屏退下人。
韩应春:“酉时和戌时是凤仙坊最忙的时候,坊内的人各司其职,都能为彼此作证,没有人去过男寝那片。除非……”
“除非有人撒谎。”江一木淡淡的回道。
孟渡一怔,想到一个人。
林芙儿为了保护林小鸢,定不会说出她这几日失踪的事,即使有其他人发现林小鸢不对劲,她也定会极力维护妹妹、替她作证。
江一木问连鹤:“李哲心痛的事,只有你知道?”
连鹤点头:“奴家敢肯定,只有奴家一人知道。李哲不愿将此事传到管事的耳中,怕被撵出去。”连鹤想了想,又道:“不过奴家大多时候也不在他身边,假如他另有心痛发作的时候被别人看了去,也说不一定。”
江一木又问:“近来坊内是否有其他类似的命案?
连鹤颔首道:“奴家只是一下人,坊内的大事传不到下人耳中,今晚若非恰好二位大人在,李哲死了也就死了,尸体一裹运出城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孟渡问:“坊里死了人都是送到城外?”
连鹤回道:“是的。死人裹了麻布塞进干草堆,送出坊外篦箕巷口,一个时辰内就会有人接应,将尸体于天亮前送出城门。”
韩应春奇怪:“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连鹤放下手中的茶,敛眸作辑道:“回禀大人,送尸的差事不是谁都乐意干,奴家不信鬼神,也不怕鬼神,凤仙坊的死人,有大半是奴家送出去的。”
孟渡恍然。凤仙坊一般死了人,很快被打包送走,凶手无法预知死人的时辰,也无法摒开连鹤这样的下人对尸体下手。
因此一旦瞄准了李哲这种随时可能发病而亡的人,自然不会放过。
这样一来,岂不是令他们占了主动?凶手一旦被摸清了行凶的路数,就等同于暴露了最大的破绽。
江一木似乎想到一块去了,端茶喝了一口,笑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我们引凶手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