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木换下了白日间行医的浅色道袍,穿上了一身月白弹墨竹纹锦袍。一手托腮,一手悠悠扇着扇子,嘴角似有一抹浅笑,叫人看不真切。
孟渡避开他的目光,行了个礼,走到连鹤身边,打量起江一木身边的男人来。
身型中等,眉眼圆滑,五官无一显眼之处。这样不起眼的长相,倒适合当细作。
男人穿着墨绿暗纹官服,方才听连鹤唤他“韩大人”,看来是个官差了。
“好端端怎么叫个丫头来,”韩大人啧了一声,看向江一木,“难不成你叫的?”
江一木坐直了身,问连鹤:“荒唐,哪里来的神仙妹妹?你们坊就这么自作主张?”
连鹤忙欠身解释道:“这位妹妹名叫莲心,是我结拜的义妹。二位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奴家将她送去别屋伺候就是。”
韩应春刚想说赶紧弄走,谁知身旁,江一木一合扇子,叹了口气,道:“留下吧,不碍事。”
韩应春眉毛轻蹙,但见江一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没多说什么。看来今晚并不会商谈什么大事,连个陌生姑娘都能放进来。
江一木拿出一枚铜板,韩应春接过一看,惊道:“这、这是?俑术早已禁止了!”
江一木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先秦时期兴盛活人殉葬,为的是墓主人下了地后还有人伺候,后来周礼推行,社会变革,人马俑等渐渐代替了活物。
但俑是俑,人是人,死物毕竟不比真人,王侯将相既要在明面上维护尊严,又要满足下地后有人守着自己陵墓的私心,就暗地里找人炼造一种阴鸷的术法,将活人与墓俑相结合,明里是俑,暗里是人,称为俑术。活人身上裹布,盖泥,扔进窑炉里烧,封锁眼、耳、鼻、舌、身、意、末那、真如共八识;俑内人的魂魄散不掉,就永生永世陪着墓主人了。
但是魂魄这东西,无形无色,哪是一沓泥能封住的?于是有善俑术的异族流传下来这三眼貔貅镇魂符——用凶瑞之兽貔貅震邪,开第三眼通冥,恫压俑中魂魄。
这三眼貔貅镇魂符,明眼人一看便知。韩应春,明面上是藍州兵马指挥,实则永顺镖局在府衙中的线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懂些皮毛,但也什么都不精通,是得过且过、不求上进的性子,好在为了谋求安生,做事一直很靠谱。
江一木递上一封信,里面是对照三眼貔貅铜板一板一眼复刻的符图,说:“听闻俑术发展到后来,能以魂魄操纵万物,阴鸷诡谲,是以被列为邪术和禁术。麻烦韩大人给总镖头捎个信,免得邪术误事。”
这边,孟渡半跪在连鹤身后,一副事不关己、不想生事的模样,但暗暗的将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心说这位郎中业务范围还挺广,若是像老徐那样给自己写一张木谒,料是正反两面都用上也写不下。
而这边,江一木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孟渡。他知道老徐在撒谎。老徐无父母,无妻室,无子女,常自称“三无老人”,秉承着独善其身的理念,怎么可能联系上什么远房表兄弟,还把人家侄女接来藍州城住。
倒是这个新认的远房表兄弟侄女,不知安的什么心,居然来藍州第二日,就跑来凤仙坊做乐伶,还认了个小倌做义兄。
江一木冷哼一声,世间居然有这样的女子。
韩应春又与他对了几件差事,江一木忽然一抬手,对孟渡说:“加茶。”
孟渡心里默默骂了一通,表面上却粲然一笑,学着连鹤的样子一板一眼的煮水填茶。
孟渡倒茶时微微侧过身,颔首垂眸。
她的睫毛很长,不施粉黛却衬得五官一点一画格外明晰,宛如天工巧匠一双巧手精心雕出的白瓷娃娃,美得摄人心魂。
江一木挪开目光:“可以了,下去吧。”
孟渡应声退后,刚走到一半,江一木问道:“你花名莲心?”
孟渡应了一声。
“真名呢?”
孟渡心里把他祖宗问候了一遍,颔首道:“奴婢没有真名。”
就听江一木嗤笑一声。
孟渡抬眼望去,正巧对上江一木的目光。江一木慵懒的斜倚着窗,任由晚风轻轻吹起两鬓的发,他一手拖着茶盏,嘴角仍留有一丝弧度,一双眼睛却冷如子夜寒星。
这时,厢门被连叩两声,不等韩应春发话,一个下官冲进厢房,拱手道:“坊里出了人命,死的有些蹊跷。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江一木已经起身:“走。”
死者是坊内一个做杂役的龟公,尸体在凤仙坊男性寝室的廊道。死者脑门被咬破,一脑门的鲜血染红了双眼,模样极其骇人。除此之外,露出的皮肤没有发现其他伤痕。
江一木蹲下看了一眼,道:“汗出肢冷,面白唇青,手足青紫,此人应是心疾发作而亡。”
韩应春左右察看死者脑门上的牙痕,念道:“这看起来,不像是人的牙齿啊,倒像是兽牙。”说着看向老鸨嬷嬷们,“你们坊里难道还养了猛兽?”
坊内的管事们连连摇头:“韩大人说笑了。”
韩应春蹲在地上,嘴里仍叨咕:“真不是猞猁、豹子咬的?我见过这类猛兽的獠牙,就长这样。”
孟渡忽然问道:“此人近日是否有异常?”
管事见发问的是一女伶,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刚想出言管教两句,让她滚回自己家鸨母那,就见这小女娘不动声色的往江郎中身后蹭了半步。
啧,居然是江郎中的人。管事硬是将这一通数落,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江一木正想着孟渡的问题。此人是心疾发作而亡没有错,但脑门的伤定是旁人所为。但为何这么巧,偏偏在死者犯心疾前后袭击?况且什么人会跟踪一个龟公至男寝处,在他心疾发病后又脑门上补咬一口?
脑门……
两眉中间为印堂,印堂之上是天门穴。天门穴,也是魂魄出入的口子。
江一木心中有了猜测,眸光渐沉。孟娘子的问题很重要,倘若死者近日表露出心疾的征兆,那么凶手定会盯上这位将死之人的行踪,待他心疾发作后吸取亡者完整的魂魄。
“妹妹,他并非没有异常。”
大家闻声纷纷回头,不知小倌连鹤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或许他一直在那,只是无人关心。
连鹤那句话是对孟渡说的,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缓缓走到死者身旁,垂下头道:“死者叫李哲,是我同乡。我们都是蜀州人,众神所弃、民无噍类的蜀州……”连鹤顿了顿,看向众人,正色道:“李哲前些日子干活时突然心痛难忍,若不是被我发现带回寝屋,这条命早就交代了。这些天他都在卧床休息,除了我之外,没有旁人知道他的病。”
韩应春问:“既然有心痛病,为何不说?”
连鹤幽幽道:“若是说了,这凤仙坊还能容得下他吗?”
众人一时无言。
江一木忽然嗅到空气中一股药粉的苦辛味。气味很淡,几乎不可闻,但他对药味敏感异常,特别是从未闻过的草药味。
江一木在李哲的尸体前蹲下,凑近闻了闻,眉间微微蹙起。只是很短的功夫,药味竟更浓了。
孟渡看在眼里,提裙上前,在江一木对面蹲下,也凑近尸体闻了闻。
末加药粉的气味淡得几不可闻,即便是她自己对此药十分熟悉了,也很难捕捉到空气中这一点微薄的辛味。
没想到江郎中居然还有一只狗鼻子。
孟渡默默念叨道,一抬头撞上江一木拷问的眼神。
这时,一个下人赶来向韩应春禀报:“凤仙坊所有门已封锁。”
韩应春应了声好:“坊内所有人给我一一清点,一一问话,一个都不可少。”
一个主管事的嬷嬷走上前,面露难色:“刚才江郎中也说了,李哲是心疾病房而亡,韩大人为何——”
韩应春没好气的睨了嬷嬷一眼:“你自认下死者脑门上的牙印,我即刻放人。”
嬷嬷缩了缩脖子,抿紧嘴唇,不再发话。
韩应春号令一下,众人忙碌起来,找人的找人,清点的清点。
一时间哄哄乱乱,孟渡被人流挤到一旁,正踮起脚在人群中找江郎中,没想到熟悉的嗓音出现在了身后。
“李哲身上的异香不会也与你有关吧?”
江一木语调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个“也”字,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眼下,孟渡懒得和他计较,一想到自己的药粉这么快就派上用场,说不定还能协助江郎中查案,等卖给他了这个人情,就能顺理成章的讨回自己的刀。
一想到很快就能拿回赤莲刃,就很难不给他好脸色。
江一木本以为孟渡又会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没想到面前的小女娘倏然一笑:“江郎中好聪明,药粉确是我洒下的。江郎中请随我来,我带你去药粉洒下的位置。”
江一木看了看面前的小娘子,一身乐伶打扮混进凤仙坊,也不知打着什么歪主意,忽然间倒有些好奇了。
“我们去和韩大人说一声。”
江一木带着孟渡找到韩应春,说要去坊中查看。
韩应春看见方才在天香阁中伺候的女伶莲心还跟在江一木身后,想命她去管事的嬷嬷那报道。谁知韩应春往右一步,那女伶就往左躲,韩应春往左一步,那女伶就往右躲,跟他玩躲猫猫似的,就是藏在江一木身后。韩应春一口气没提上来,指着孟渡:“你——”
江一木拨开韩应春的手,笑道:“凤仙坊我实在不熟悉,不如让莲心带着我,事半功倍。难不成韩大人担心我被一个小女娘拐跑了?”
江一木走近一步,贴着韩应春耳边低语:“她蓦地闯进天香阁,也不知什么来历,不如跟在我身边。我倒想看看她耍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