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循声望去,只见角落的一张桌,坐着一红衣小娘子,和一个白白胖胖的老道士。
红衣小娘子正襟危坐,老道士悠哉悠哉的嗑着瓜子。
女人如见救命稻草,小跑到桌前,店里的小厮见状赶紧拖了把椅子给女人坐下。
女人走近了,孟渡发现她五官生得秀气,眼尾微微上挑,有一种清水芙蓉的美感,身上还带有隐隐约约的凤仙花香。难怪刚才那桌臭男人忍不住招惹。
女人忙问:“小娘子何时见过我妹妹,在哪见过?”
孟渡本不乐意多管闲事,但此事太多蹊跷。
先前她看见一个蒙面黑衣的男子鬼鬼祟祟的走进一条暗巷,觉得那人周身寒气阴森,就跟了上去。黑衣男人走到一处门前,从一个瘦小女子手中接过一只巴掌大的陶土罐子。孟渡一眼便知那是魂罐,当即追了上去。男人奔逃时不慎落下魂罐,孟渡追人要紧,记住了魂罐的位置就没搭理。后来黑衣男人跑了,她再赶回来寻魂罐时,魂魄异变的邪物已经被徐道士和江郎中收拾干净了。
方才听这个女人的描述,她想要找的妹妹很可能就是暗巷中给黑衣男人魂罐的瘦女子。
她正愁何处去找这个黑衣男人,线索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她定要往下查一查。
孟渡起身,对老徐微微一欠身:“谢谢徐道士的茶。”
她转身对灰布衣女人说:“请随我来。”
女人名叫林芙儿,是凤仙坊的茶女,茶女不陪客,只做沏茶烧水端盘子的苦活,所以经年累月的手上生满了茧。
林芙儿打小被卖进凤仙坊,认了个妹妹叫林小鸢,多年来姐妹俩相依为命。但林小鸢一连几日都不见踪影,她担心妹妹出事了,不得已才偷偷跑出来,去禾木茶馆找阿禾。听说禾木茶馆的老板侠肝义胆,神通广大,没想到头一回去就吃了闭门羹。
孟渡领着林芙儿一路往回走,又回到了降子桥附近,这次她转去了另一条小巷。
这条巷子相比之前与老徐、江郎中相遇的小巷,更宽一些,但许是常年无人走动,地上落满了青苔,石头缝中挤满了野花杂草。
二人在一扇铺门前停下,门上写着「里庵巷-春香坊」。铺门紧闭,门上满是斑驳的岁月印记。
门边落着一团团被折断的蜘蛛网,说明近日有人出入,但却无人打扫。
瘦女子和黑衣男人就是在这扇门前碰的头。
“春香坊......”林芙儿摇头,“没听说过。”
孟渡直接走上前推门,木门从里面锁住了,她又用力推了几下,里面的锁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林芙儿有些紧张:“这是不是私宅,这样不好吧……”
孟渡从头上取下一根黑檀发笄,说:“来都来了。”
孟渡扭开发笄,里面露出一根细长的银色刺刀,像螳螂的刀足。孟渡用这藏刀伸入门缝捣鼓了几下,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林芙儿心一横,跟了上去。
铺子不大,只有西北两处摆了货架。架子上的货品倒是丰富,西边架子上摆放着祭祀所用的芸香、线香、子午香,折叠好的神码、元宝、黄表纸,北面架子摆着白红蜡烛。货品上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埃。
是一间年代久远的香烛铺。
“孟娘子,您确定是这个地方吗?”林芙儿左看右看,不觉得能在这样一间小铺子里找到妹妹。
孟渡已经摸到了东墙上的暗门,手掌轻轻一推,墙身分裂成两半,露出一个暗道。
孟渡又从发间摸出一根桃木笄,轻轻一吹,木笄的一头冒出绛紫色的火焰。
林芙儿人看傻了。
孟渡重新锁上铺门,举着点燃的桃木笄,先一步迈进暗道,一回头,见林芙儿扔在门口傻站着,问:“走吗?”
林芙儿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点点头,赶忙跟上。
暗门一关,暗道中只剩下孟渡手中的紫色火焰。四周黑暗,林芙儿心中打鼓,不由得往孟渡身边贴了贴。
火焰无声的燃烧着,映在孟渡白瓷一般的面颊上,勾勒出一种慑人的美艳。而那双眼睛,清澈灵动,令林芙儿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时候,第一次见房檐上挂满了冰铃铛的景象。
孟渡全神贯注的观察周围,没有注意到林芙儿的目光。
暗道很窄,至多容得下两人同时通过,要是像徐道士那样的身段进来,倘若对面来了人,只能委屈一方往后退了。
二人先走了一段上坡,后又延伸地下,渐渐地,暗道中的空气没那么闷了,又走了一段,传来阵阵清甜的花香。
她们走到了暗道的尽头。
林芙儿闻出是凤仙花香,心中一揪,对孟渡说:“孟娘子,……好像果真到了凤仙坊。”
孟渡嗯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抬头看见暗道顶上漏下微微的光亮。
看来暗道出口开在头顶。
暗道不高,伸手就能摸到头顶,像是盖了一块地板砖。孟渡轻轻将地砖顶开一道缝,就听见上边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光线很暗,声音听起来像是又隔了一道,孟渡又将地砖往上推了推,这才看清是一张茶桌的桌底。
原来暗道的出口开在茶桌下边,非常隐蔽。
林芙儿:“这是——”
孟渡:“嘘。”
林芙儿捂住嘴,眼中写满了紧张。
孟渡将出口留了个缝,这才看向林芙儿。
林芙儿说:“好像是坊主的声音。”
孟渡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你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吗?”
林芙儿摇头。
孟渡示意林芙儿噤声,右耳贴上暗道的石壁,运作内力打通五感,一男一女的对话清晰的传了过来。
“小鸢,她会怎样?”
“只有一死。”
“不可!”
“你给鬼胎服下修魂丹,还想为她续命?”男人缓缓说道,“修魂丹服下后令人化阳为阴,算是以旁门左道开了天眼,能够看清人身上的阴阳魂魄,所以是俑术师求之不得的灵丹妙药。可鬼胎本就属阴,修魂丹搅浑了鬼胎本就不平衡的三魂七魄,使她成为了致阴之物。”
女人极力克制声音中的愠怒:“是你让她学习俑术的!”
男人回道:“我让小鸢学习俑术,是因为她有天分,但喂她吃下修魂丹的人可不是我。”
“你……”女人似乎气得说不出话,但又无力反驳。
“小鸢命不久矣,你不杀死她,也会有人替你杀死她。”
“岷生,她可是我女儿。”
孟渡不由得看向林芙儿,后者正满眼焦急的望着自己。孟渡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
林小鸢,林芙儿口中的妹妹,听起来似乎是坊主的女儿。林芙儿怎知自己认了个妹妹居然是凤仙坊坊主的女儿,而且命不久矣。
孟渡继续听下去。
男人戏谑的笑了笑:“你可知鬼胎为何物?”
女人不应,男人压低了声音,正色道:“鬼胎是阴阳交合的产物。”
女人呼吸一窒,一连深吸几口气。良久,开口对男人说:“你走吧。”
听见二人离去,孟渡才起身。
林芙儿问:“怎么样?坊主说了什么?”
孟渡没有直接回答林芙儿的问题,而是说道:“出口在一张茶桌底下,按高度应该是地面。凤仙坊一楼什么地方设有茶桌?”
林芙儿想了想,说:“凤仙坊一楼喝茶的地方很多,但坊主通常不会露面。倒是有一个地方可能性比较大,”林芙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凤仙坊西北角的竹林里有一座八角亭,是坊主私人会客的地方,八角亭的正中央摆了一张黄花梨木的茶桌。”
孟渡嗯了一声,问:“你们坊主通常约见什么客人?”
林芙儿摇了摇头:“我们这些下人,一年到头连坊主的面都见不到。”
孟渡点头:“我知道了。”
看来林芙儿多半不知道自己妹妹林小鸢的真实身份。
林芙儿再次追问:“孟娘子,坊主说了什么关于我妹妹的话吗?……虽然坊主不太可能认识我们这样的下人,但妹妹既然知道这条暗道,有没有可能是暗地里在帮坊主做什么生意?”
孟渡突然有些为难,该不该转述刚才的话。
男人和坊主的对话中,每一句都与林芙儿的妹妹林小鸢息息相关。但当她看见林芙儿眼中的担忧和焦虑,决定暂时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真相为好。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等她先查明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鬼胎,什么修魂丹,再告诉林芙儿也不迟。
孟渡摇了摇头:“坊主好像在接待一位贵客。”
林芙儿居然信了:“近来几个月,凤仙坊的钱确实多了许多。”
“为何?”
“院子大修,又新种了许多名贵花草,可不就是有钱了?”
孟渡想起瘦女子给黑衣男人的魂罐,心道凤仙坊流水阔绰起来是否也与魂魄买卖有关。坊主既然能给女儿服下修魂丹,说明她本人多少也懂些邪术,如果能吊取坊内死人、甚至是客官的魂魄,确实可以发一笔横财。
特别是凤仙坊这样阴盛阳衰的风月场所,想取得魂魄,实在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二人爬出暗道,果真身处一座八角亭中,暗道的出口就在亭中央的黄花梨木茶桌底下。
八角亭袖珍而华丽,八面雕刻繁复花纹,雕框外罩着一层薄纱帘。亭外种一圈竹,苍翠而幽静。
与外界隔绝,又无法藏人,确是谈事情的好地方。
孟渡想在坊中转一圈,或许能发现些魂魄交易的蛛丝马迹。
她请林芙儿帮忙找一身坊内女眷的衣服,最好素雅一些,不显突兀。
林芙儿将孟渡领到自己的寝屋。不多时,带回来一身乐伶的衣服,是一条天青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拖地荷塘彩秀蝉翼纱。
孟渡看见裙子的样式,沉默须臾,念道:“不可。”
林芙儿噗嗤笑了出来。
孟渡奇怪的看向她,林芙儿捂嘴笑道:“方才觉得孟娘子年纪轻轻,却成熟稳重。没想到一件乐伶的襦裙就让你害羞成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是哪个样子?她才没有害羞呢。孟渡接过衣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林芙儿笑说:“孟娘子就凑合着穿吧,这是我能找到最素的衣服了。你要是穿我们茶女这种短衫,连主楼都混不进去。”
孟渡这才没有犹豫,接过衣服换上。
林芙儿一回头,眼睛都看直了——
只见孟娘子如雪似玉的皮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一头乌黑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白皙颀长的脖颈。青丝白面,更趁出红唇一抹,眉目清明。
不知女娲怎样的偏心,区区简单几笔轮廓,竟撩得她一个女人都不敢抬头与之对视。好在孟娘子身材并不丰腴,不然这样走出去也太招摇了。
孟渡谢过林芙儿,林芙儿方才回神,摇着头义正言辞道:“不,应当是我谢孟娘子。一开始看见春香坊内的暗道,我还怀疑孟娘子不安好心,直至发觉暗道另一端果真连着凤仙坊,才知道孟娘子并没有唬我,而是真心诚意的在帮我找妹妹。”
孟渡一怔。
林芙儿居然担心自己不是好人,但为了寻找妹妹的下落还是跟随自己走进暗道。
想到林小鸢的身世和现状,心头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
林芙儿说:“既然暗道通往凤仙坊,孟娘子又在暗道外看见我妹妹,至少说明妹妹人没事,那我就放心大半了。至于她为何走这条暗道……,”林芙儿目光一滞,抿了抿嘴角,“我想妹妹自有她的原因,或许是身不由己。等日后见了面,再问她吧。”
孟渡忽道:“林姑娘……”
“嗯?”
孟渡郑重其事道:“林姑娘注意安全。”
林芙儿扯唇一笑:“谢谢孟娘子提醒。我打小在这不见天日的坊里长大,自有分寸。”林芙儿学着江湖中人一抱拳,笑说:“我是凤仙坊茶女主事,平日里都在坊内。孟娘子用完这身衣服放回我床上即可。我先去忙了,孟娘子保重。”
林芙儿走后,孟渡折回西北角的八角亭,在暗道出口撒了一些药粉。这药粉名为「末加」,源自南洋一种树的树脂,无色无味,但附着在衣料上会有一种淡淡的异香,味苦而微辛。
倘若有人经过暗道,沾上末加药粉,她一闻便知。
从竹林出来,孟渡沿着凤仙坊内的小道漫步。
凤仙坊坐落繁闹市井,却自成一座仙境。其中亭台楼阁,水榭花都,移步换景,如瑶宫仙境般好不真实。庭院中央最高处的假山,足有十层楼高,亭台花木盘山而上,山顶池水倾泄而下,宛如一道秘幻雨帘。
“当真如仙境一般。”孟渡站在雨帘下,不住感叹。
一圈转下来,天都暗了。余晖落在艳丽的楼阁飞檐上,楼中灯火熠熠如地上天宫。
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或事,孟渡往寝室方向走,想换回自己的衣服悄然离开。
“站住。”
孟渡脚下一顿。
“说的就是你,给我站住。”
孟渡回身,见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面上擦着厚厚的脂粉,头发染得乌黑油亮,说不清是哪奇怪,叫人不住多瞧两眼。
“看什么看?”
孟渡忙欠身行了个大礼:“见过嬷嬷。”
“哪来的丫头?看着面生。”
“……林主事招来的新茶女。”
嬷嬷冷哼一声,呵道:“大胆!一个茶女穿成这样,是想去争花魁吗?”
孟渡忙跪下:“奴婢不敢。”
“给我把头抬起来。”嬷嬷掐住她下巴,左右端视了好一会儿,“长得倒还可以,今晚坊里来了几个大人,不如你去招待吧。若是招待不好,有你好看。”
嬷嬷叫来一小倌,说:“这姑娘就交给你了,带着她一道去天香阁。”
“诺。”
嬷嬷走后,小倌回过身,看见孟渡,一双桃花眼中浮出笑意:“好灵的妹妹。”
孟渡一心想着如何溜走,微微欠身,并不搭话。
小倌带着孟渡往南边的主楼去,路上问起孟渡的花名。孟渡见自己身上的罩衫绣着荷花,就随口编了个“莲心”。
小倌嫣然一笑,说:“奴家花名连鹤。连鹤、莲心,真是缘分,不如结个兄妹,将来在这破烂地方也好有个照应。”
孟渡听到“结个兄妹”,心下略微一颤,不禁想到林芙儿和林小鸢也是结拜姐妹,这么多年姐妹情深,忽然发现妹妹有事瞒着自己,应当很难过吧。
连鹤见孟渡不理睬自己,也不恼,自说自话道:“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妹妹年纪轻轻为何取个如此苦的名?”
孟渡一抬眸,撞见连鹤一双俊俏的眉眼,明明没有笑,眼底笑意却随着水光浮动,不知是映了廊间的烛火,还是楼外天际的星光。
真是……好美的男人。
连鹤这才唇角略弯,回身道:“妹妹,天香阁到了。”
连鹤推开门,牡丹香气扑面而来,却不腻人,清淡芬芳。
连鹤先一步走进门中:“奴家见过韩大人、江大人。”
连鹤转身望向门外的孟渡:“向二位大人禀报,奴家今日带来一位神仙般的妹妹。”
孟渡叹了口气,看来是走不掉了,不过能在坊中待上一夜,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于是硬着头皮,低眉颔首的走了进去,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对面一对目光灼得自己脑门生疼。孟渡偷偷抬头瞅向对面,只觉得额头上炸了个响炮,从头到脚都麻了起来。
茶桌对面,少年一身月白衣,手持墨竹扇。
身躯凛凛,玉冠束发,眉眼间似笑非笑的公子,不是江郎中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食用指南:不用太在意一些专有名词的定义,后面会逐步提到!
如果实在在意:
魂罐就是装魂魄的罐子
俑术就是操纵「俑」的术数,俑就是兵马俑的俑,在文中可指代一切魂魄的载体。比如将一缕魂魄装在镜子里,那镜子就可以被称为“俑”。
划重点:今日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