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烛火轻轻摇曳着,嫁衣上的金线精致繁琐,可是当蹭在地面上时只会磨破娇嫩的皮肤,手臂的血淌在地面上,又被红色的裙尾拖拽出长长的一条线。
周围的侍女木愣愣的,空洞的眼睛睁得极大,唇角却高高扬起,全都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在原地苦苦挣扎。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她自己力竭的“呼哧”喘气声,沉沉地坠在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响中。
豆大的汗珠浸过伤口,蛰痛人的神经,可是她根本就没时间去擦,手指没了力气就用牙去咬床幔,嘴唇边的肌肉微抖,牙齿都因为着急发出细碎的磕碰声响。理智告诉她沉住气,可她还是忍不住一直回头,看向身后空荡荡的房间。
快点,快点,再不快点的话……
再不快点的话……
太晚了。
它来了。
这场夏末的大雨没停过,等到天气终于放晴的时候,拉着轿子的马已经跑了近三天。
应止玥感觉再呆下去,骨头关节都要僵了。
而且她这几天在轿子里过得昏昏沉沉,总是会做关于一个红色嫁衣的新娘的梦。可再想要回想,又记不清。只感觉醒来的时候,周身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情绪包裹。甚至就算轿子内没有人,她也总感觉有人在后面盯着她。
在梦中,新娘的嫁衣上缝着精细的鸳鸯,在地上迤逦开时,红色的绢布像是鸳鸯眼睛流出的鲜血。
——可是,除非新娘子手脚俱断、只能在地上爬行,嫁衣怎么会全都拖到地面上?
在婚房里,又哪里来的人一直追在新娘后面?
应止玥将噩梦归结于自己在轿子内待得太久的原因,才导致她做的梦都稀奇古怪的,看雨停了,便打算去外面活动一下手脚。
鬼差听到身后的动静,慌张转过身,还欲盖弥彰地往下拽了拽轿帘,“大小姐,这里又穷又偏僻,没什么有意思的,可要到前面的客栈处歇歇脚?”
应止玥眯了眯眼。
之前鬼差闷着头赶路,恨不得日行八千里,恨不得施个术法能让她长在轿子上,怎么可能会提出去轿子歇脚?
演技太差,一看就是外面有鬼。
然而鬼差堵住了轿子门,一副“此路是我开”的决绝神情,坚决不让她过去。
两人僵持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应止玥无奈摇摇头,后退了一步。正在鬼差心下一松,以为她服了软的时候——
“唰”的一声,应止玥直接拉开了轿窗上的帘布。
鬼差:“……!”锁窗,立马锁窗,这不是犯规吗!
温暖的阳光撒在屋檐边,显得门上阴潮的铜绿都亮闪闪的,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久未出摊的小贩们也在扯着嗓门招揽生意。比如轿子前面的小摊,整齐地摆出七个榉木做的新娘人偶,表情栩栩如生,古朴有趣。即使是应止玥这种收过各种奇珍古玩的大小姐,也不由得驻足赏玩片刻。
闷在屋子里的百姓们也开心坏了,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跑出门,妇人捧着褥子出来晾晒,和很久没见过面的邻里叙旧。
不过应止玥也明白鬼差为什么不想让她出来了——
因为他们叙旧的中心话题正是她本人。
“京城应家大小姐被雷劈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嗐,你看看她做的那些混账事,保不齐是她的亲娘在天有灵,听不下去,乖乖隆地咚,一道雷劈死了这个不孝女。”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脑子不好使,该!”
应止玥微挑了下眉,转过身来时,果不其然看到了鬼差丧气的面色。
鬼差的想法是好的,奈何大街小巷都在传播关于她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
就算在鬼差和应止玥争执的时间里,轿子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可是百姓们热议的主人公仍旧是应止玥。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应止玥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从小到大遇到的诽谤传闻写在竹简上,完全可以绕代城三圈。
再说了,被雷劈到的是冒乐,和她应止玥有什么关系?
而在代城的百姓们议论应止玥的时候,自然也会捎带脚地讨论到应家的事情。
林姨娘生下的庶子被“五雷轰顶”的场面吓到,回去后就啼哭不止,好像是得了癔症。林姨娘被吓得四处求医,应止玥的嫁妆没捞着,还花光了体己银子。
这还不算,范老太婆被气坏了,直接抢走了林姨娘的儿子带在身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骂林姨娘:“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个贱皮子的妾室,还想做什么正房太太不成?要是我乖孙有什么问题,你就滚去寺庙呆一辈子给他祈福!”
然而,范老爷这时候也不能替他的真爱林姨娘主持公道了,因为他自己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冒乐被雷劈的事情闹得太大,而且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觉得应家大小姐会广开祠堂、上交嫁妆,要么是脑子进了水,要么就是被无良长辈胁迫的。
再联想起应止玥母亲过世后,大小姐还孤身一人去寺庙上呆了整整一年,结果才回来就要认林姨娘当妈的反常事迹,众人纷纷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于是,御史状告范老爷苛待嫡女、宠妾灭妻,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因为风言风语过多,皇上狠狠训斥了一顿范老爷,他不得不告假了一个月,灰头土脸地闭门思过。
还有的传言更邪乎,说“应止玥”最近变化那么大,是因为范老爷会巫蛊之术,是个阴毒的狗男人,之前他就是给应止玥的亲娘下了蛊才能入赘,不然一个穷书生怎么可能傍上应家的千金小姐……
白日清朗,烟囱里冒出来袅袅炊烟,街头小巷的行人们拿着簸箕装榉树叶,准备回来捣碎了做榉树蜂蜜。
他们吵吵嚷嚷地携友穿行,唯有应止玥独自站在街巷尾,风鼓盈过她的衣袖,寂寞又凄清。
鬼差听着这些不靠谱的流言,心都揪紧了,犹豫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应止玥:“大小姐,你别听这些人放屁,这种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哭……你怎么没哭?!”
“我为什么要哭?”应止玥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还对滔滔不绝的大娘竖了个大拇指,以示赞许,“我娘肯定是被范老爷下了蛊。”
鬼差:“……”
讲八卦的大娘裹着头巾,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对豪门的后宅秘辛了如指掌。不说应家,就算代城的于家母鸡早晨下了几个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她长叹了一声,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感叹道:“你们别看这些世家的小姐、公子看着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咽下去多少苦水呢。”
似乎是为了打大娘的脸,她这话音一落,街巷前就传来吵吵闹闹的唢呐声响,孩子们雀跃着跑出去捡落在地上的铜钱,驾着马骑在前头的新郎官英挺斯文。
迎亲的小童们喜气洋洋:“于二公子娶新妇啦!”
应止玥不由得失笑,要是这于家二公子也要在背地里咽苦水,那别人每天喝的恐怕都是黄连汁了。
她不认识于二公子,但是倒了解他兄长于周隐。
说到关附于府,可是皇家钦定的唯一火药商。
于二公子于绝冢可以说是在金窝窝里长大的,嫡姐是宫里最受宠的于贵妃,大公子于周隐是驻扎西域的大将军,他自己更是富有才学,还在去年考得了新科状元。
荣耀至极,风头无人可出其右。
不仅是应止玥看不出于绝冢有什么苦处,围着听八卦的代城本地人更不赞同,连连发出嘘声。
这下子大娘可不满了,明白自己要下点“猛料”,哟呵一声:“你们这群人是在家里呆久了,记忆力也不行了吧。我且问问你们,这是于二公子娶的第几房新媳妇?”
几个人咕咕哝哝半晌,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最后还是大娘主动揭晓答案:“这是孙屠户家里的丫头,也是于二公子的第八个媳妇。”
有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居然娶了这么多房?”
因为轿子行得急,新嫁娘红色的嫁衣都露出来一小截鸳鸯花纹,被阳光照耀得灼灼生光。
他看着那块衣角,不由更是艳羡:“我连讨一个婆娘都难,于二公子却能有这么多美娇娘环伺,不更是人间乐事!”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好色?”大娘呿了一声,很瞧不起他的样子,“看到左边手的‘于昌氏’宅子了吗?这是于二公子专为纪念他原配昌氏留下的,里面的家具陈设都丝毫未变。他不仅将这宅子保存得和昌氏在世时一样,还每年都会来虔诚祭拜。至于他后面娶的这些个新娘子,不过是为了给长辈一个交代罢了。于二公子,也是个不得已的苦命人啊。”
几个人侧目看去,果不其然,于绝冢表面上看着喜悦,其实注意力都不在身后的新娘子身上,打马经过这座空寂的宅子时,一双含情眸眷恋地看过去,深情不已。
大家不由得跟着长吁短叹起来,没想到于二公子这样的风流才子,竟也是个苦情的人物。
鬼差不由也有几分动容,刚想问问应止玥的看法,却发现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的讨论上,不由得好奇道:“大小姐,于二的遭遇难道不令人感动吗?”
应止玥指了指眼前的摊子:“你看这个。”
鬼差扫了一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再怎么说,于二的故事也总比这些木头做的人偶有意思吧。连商贩都不在摊子前待着,怕是去哪里凑热闹了。
应止玥没回头,但是似乎猜出了鬼差的想法,轻轻笑了下:“鬼差大人觉得没意思对吧。”
鬼差有点尴尬,转念一想,应止玥就是个深闺里的大小姐,之前也没什么机会去街上玩,再加上她年纪不大,觉得这些东西新奇也是正常的。
他赶忙拿起来一个新娘子木偶,描补道:“倒也不是这么说,我看这八个木偶都很精致,宫里的匠人怕是都不能做得这么逼真。”
“八个木偶……”应止玥转过身,抬头看向他,“可是在半刻钟之前,这里只有七个木偶。”
榉木的纹理透过织料压在鬼差的手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像是女尸冰凉的手。
鬼差的手背生出细小的鸡皮疙瘩,不自觉吞了下口水。
应止玥还在自顾自念叨:“商贩没回来,也没有其他的人经过,这多出来的一个木偶,是从哪里出现的呢?”
他瞳孔骤缩,手一松,榉木人偶和手里的玫瑰糕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木偶身上的织料都被点心屑弄脏,只露出半张甜美的脸。
应止玥无语:“你不是鬼吗,怎么还怕这些东西?”
“鬼就不能害怕了吗?”鬼差很委屈,他不怕死人,但怕邪门啊。
一想到一会儿要办的差事,鬼差愁眉苦脸,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应止玥:“……这木偶你就不管了?”
鬼差已经神游天外,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又是很想念小姝的一天。
等应止玥认命地俯身去捡木偶的时候,新娘子的嘴唇敛平着,一副木愣愣的呆板模样,完全看不出邪乎的样子。
应止玥认命地俯身拾起木偶,将她的头发梳顺,重新摆放在摊子上。想要擦掉泥土,可嘴边上的一块污渍却怎么抹都抹不掉。她转头示意鬼差压了块银子放在摊子上做补偿,便起身准备去附近的客栈歇脚。
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发现的是,在他们走后,这木偶原本木楞的眼睛眨了眨,向着四周咕噜噜地转了一圈,随即直勾勾地盯向了应止玥的方向。
神情空洞,眸色涣散。
——和她梦里遇到的场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