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嫌几人腿脚慢,黑衣头领站在原地稍加思索,脚下一晃没了身影。
半时辰不到的时间,一颗流星般的吊影落入隐在茫茫夜色里的几座营帐中。
首帐还燃着灯,烈风将宽厚的蓬壁吹的哗哗作响,倒映出一个壮硕笔挺的剪影。
银光闪闪的远征军铁甲把他的身形衬托得壮硕结实,却又不似寻常行伍莽夫那样浑蛮。
长发利落地梳在头顶,挺鼻薄唇,线条流畅。
“将军,任务失败了。”黑衣人取下蒙脸巾,双手抱拳拢在胸前,一脸拘谨。
帐内男子头也未抬,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他没开口,黑衣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那左右为难。
厚篷的四角被铁线绷紧钉在地上,羊毛毡盖住唯一进出的方门,边框的缝隙里溢出刺眼的光线。
男子三两下描出想要的图案,将画笔朝桌上的架子上挂了好几次。
尾端的细绳迟迟没有勾住挂钩,无奈下,他把笔锋搭在砚台边上,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还剩多少人?”
他换了只顺眼的笔,省着劲提起手腕给画里小人的衣袍染颜色。
“折损大半,剩了不到三分之一。”黑衣人兵分三路,损失都不小。
男子在话音结束的瞬间,轻“啧”了一声。
黑衣人躬身站在帐篷外,双腿陡然夹紧,一股电流直往脑门上窜,在头皮上灿然炸开。
男子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话一般,还在专注的调弄砚台里的颜色。
植本染出的纯白色太过单调,他想要的,是靛水微染后如月下观之的花青白色,才符合那人漠然世事的犟骨头气质。
他长期在沙场上舞刀弄枪,做这些细活难免吃力。
“低估他了呀。”原以为母亲给种的毒,足以摧毁他的健康,没想到竟还能从老九他们的围猎中逃出去,“好在剿灭了千户所,也算给那老皇帝一点警醒。”
想到皇帝居然敢拒绝他提请的和亲,他嘴边便噙上一抹嗜血的残忍。
这些人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一而再地挑战他的耐心。
“既然这样。”他声调昂起,脸上浮现出与斯文面貌不相符的狰狞,壁上折射的黑影显得更加扭曲,“再点一百亲兵,去将功折罪吧。”
那位唤作老九的黑衣人似乎很怕他,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水,模模糊糊的说了句,“有个身手颇好的女子救了二公子,两人朝城外跑了。”
他羞愧地低下头,不知道如何跟将军交代。
做了一个代价那般大的局,却眼睁睁的被一个女子破了。
凭那女子露的两招来看,是个有底子的行家,若冒冒失失地前去乱撞,恐折损更多的弟兄,那他也就无颜再见将军了。
“无妨,他跑不了多远。”男子抬帘放黑衣人进来,张眼就对着一双胆战心惊的眸子。
他单手拎起土塑的酒缸,“哗啦啦”地倒了两斗碗,推到老九面前。
军营里的酒度数极高,危急时刻都是直接喷洒在伤口上消毒止血。
两杯相撞,烈酒大口的滚下喉咙,辣的老九说不出来话。
他看着男子豪爽地用二指捏着碗边倒扣,衷心的道:“将军好酒量!”
男子英姿卓然,只是笑笑。
现在夜深人静,男子早就摘下了戴在脸上的银面具,露出真实的一张秀脸。
军中这张面具即权威,即不可破的百战百胜,很少有士卒见过将军原本的样子。
就周围信任的人知道,两兄弟的脸实在是太像了,只不过将军可比那个东躲西藏的窝囊废强上百倍。
老九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豪情,等嗓子眼里的酒味散了些,单腿跪地抱拳,准备下军令状。
男子将酒碗往桌上一坐,杯壁上贴着的青汁刚好落在画上,化开了稠密的墨汁。
他毫不讲究的拿袖口蘸干酒水,吩咐道:“老九,先别管他,把那女子抓回来。”
依那小畜生的性情,竟也有护着他的人?
男子竟隐隐有些期待,老九抓回来的女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单手将画卷的卷轴提至半空中,噌亮的披膊将烛心的朔光投在蓬顶,对着空气说了句,“像吗?”
阴影处走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脸颊两边都有明显的凹陷,颧骨凸得与太阳穴齐平,空荡荡的宽松外衣罩在干瘪的骨架上,像是陵墓边飘荡的孤魂野鬼。
“将军,他对您构不成威胁。”老七此刻认真地打量那幅画,两个眼珠尤其突兀,如同从外面塞进去那样不协调。
他接过男子手中的画轴,指尖触过尚带水气的墨汁,滑到小人身上的时候,一顿。
将军画的并非是一幅写实的人像画,而是每个区块里都有动作各异的小人,连起来就像戏剧似的还有动态的剧情发展。
怪就怪在画里的这些人都没有脸,而且身体被弯折成各种难以想象的屈辱姿势。
“你看这里。”男子指着正中间的一处,画里是一间简陋的牢房,墙壁最上面有一扇极小的铁窗,而画里的小人双手绑在头顶,被铁窗上倒挂下来的钩子挂得双脚离地。
小人面部没有画上五官,看不见具体的神态,脖颈像是有气无力的垂在半空中。
而男人还清晰的记得,那人当初在笑。
笑得从容悠然,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您?”老七迟疑道。
可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兄弟俩的样貌虽然相同,但从小的生长环境造就他们的气质也截然不同,周围熟悉的人还是可以轻松的将两人分辨出来。
将军这般意气风发,不会蜷缩成这种见不得人的姿态。
果然男子否认了,“是他。”
老七了然,不敢对将军的家事过多置喙。
他知道那人一直是将军的一块心病,想开口劝两句刚刚吩咐老九的事。
何必大费周章地去抓一个女子?不如直接就地斩杀,以绝后患。
但他发现平日里警惕性极高的男子,此刻瘫坐在中央的虎皮高凳上,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
大雪融融,寒风肆卷,阴沉的坠云压住悄无人烟的古院大宅。
角落里一座废弃的庭院里传来狂风被劈开的阵阵喝声,震的人耳膜都在抽痛。
院里连一个避风的长檐都没有,一个眉眼极为清隽秀气的小男孩站在空地中央,周围都是洒扫仆人堆在一起的烂木朽丫,飞雪渐渐埋住偏僻院落里所有的痕迹。
而“呼呼”的斩风声出自小男孩手中拿着的一根粗糙枯枝。
破破烂烂的单衣随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扬起落下,再紧紧贴合在身体曲线上,片片雪晶好似都被他舞起的漩涡吸引,争相从他身侧滑过。
外面忽的传来一阵喧哗声,沿着并不长的外墙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他漏风的木门口。
小男孩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却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木偶般,不停与那些雪花过着招,借此汲取一点暖身的热量。
“嘭。”
大门从外面被踹开,两块不禁风的板子向内撞在地上,冷风顺着力道一下塞满了他单薄的衣襟。
“母亲?”小男孩语调微微上扬,但在看见门外粗头大耳的杂仆时,细微的期盼被风卷的无影无踪。
本就枯朽的树枝被身强力壮的人轻而易举折断,极具分量的实心长棍落在他背心,喉间猝不及防的漫上一股腥甜。
他身量虽高,可毕竟年纪尚小,只及那些人的肩高。
见他被刑扙拍打在地上,那群人腿脚极快的走上前,用膝盖顶住他的双臂和膝弯把小男孩呈“大”字型按在地上。
这些人没有因为男孩的年龄而手下留情,他的侧脸被大力压在地上,两层薄薄的皮被挤叠在一起。
小男孩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提起视线去看门框那的动静,瞳孔里的闪光若落入海底的白烛般,缓缓熄灭。
女子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烟霞似的娟纱石榴裙,斜长的衣领收口狭窄,露出纤细匀称的天鹅颈。
轻盈的雪花落在羽睫上,她眉眼都跟着抽了抽,脸色淡的透光,更加苍白易碎了。
她手里提着锈迹斑斑的铝桶,优哉游哉的跨进门。
“许久没来看你了。”
她面上并没有多余的波动,拿着刚好够到桶底的水舀泼到进门处的枯藤上。
光秃秃的蔓条“呲”一下冒起白烟,上面挂着的莹雪瞬间化成水柱落在沙泥里,蒸出一层飘然的雾气。
她提起眼皮,表情显得无辜而脆弱。
下一秒,她用脚尖点住小男孩的肩胛骨,感受到他久伏冰面后的瑟缩,“冷吗?”
男孩扭过脸,高挺的鼻梁擦过积雪,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长得像你那禽兽爹就罢了,性情也这样像。”女子顾盼间略有失望,自言自语地嘟囔些令人费解的话,边说边舀起满满一瓢开水,像贴着树根给幼苗浇水似的,任滚烫的水溅落到小男孩的手背上,嘴里还在碎碎念。
男孩蜷起指尖,紧紧地抠住地面,整节指甲都嵌进雪地里,小臂随着大股大股的水流阵阵战栗。
腕关节早已红肿一片,弹起的水珠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疹子一般密密麻麻的水泡。
他一声不吭的咬紧牙,听着水花飞落到皮肤上的声音。
女子还觉不够,用勺柄抵住桶底,直接将整桶的水抽了下去。
“孽种!”她疯了似地将桶一砸。
肿起来的手背就像被撑大的肠衣,轻轻一碰就裂开口子,更别说是这般大力的扔下一个重物。
鲜血与融化的血水混为一处,很快又因天气寒冷结成冰渣,就像钻进了珊瑚虫的琥珀结晶。
她神经质地发出夸张的笑声,脚步悬浮,晃晃悠悠地就要摔倒在地,几乎站不稳。
“以为让我生下孩子就能困住我?”
她蹲在男孩面前,狠狠捏住男孩的双颊,把一颗黑丸塞进他嘴里,“任他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还有个小儿子在世吧哈哈哈哈哈。”
女子眼白里布满暗红色的血丝,眼眶里却兜着泪。
在她说话的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雪地里。
她眨巴眨巴眼,似乎对自己落泪的行为十分厌恶,快速揩掉泪珠,恶狠狠的指着男孩,“扔地牢去,别给他饭吃。”
男孩被按的时间久了,腿脚像是饿极之后那种无力的酸胀感,软软搭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就被像谷草堆一样钳制着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读者宝贝们都不评论我呜呜呜,你们好狠的心啊竟然让我独自一人码字呜呜呜呜呜,为什么不评论为什么不评论(揪住衣领)。
顺便问问宝贝们有信佛的吗?我准备写佛堂play会不会创到你们啊?不然我换成龙椅也行,龙椅把手的高度也挺适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