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月路过尚衣局,几个脆莺似的宫女捧着绫罗匹缎追在后面,说是手艺活最好的姑姑给公主做了的几件成衣。
宫女们年龄小,好不容易要到这份好差事,知道含月是容昭公主身边得脸的大丫鬟,都顶着个星星眼,巴巴望着她。
含月领悟了意思,拿出些碎银子分给她们,眼瞧着前面先走的公主都没影了,连忙推诿几句告辞。
她本是不爱和外人多寒暄的,但自小跟随公主生活在这禁宫中,她深知这些咋咋呼呼的宫女们,能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发挥关键作用,为了公主,她不能和这些人交恶。
两个常侍白白净净的,一看平日里就不是做重活的,才走了没多久,双腿被箱子压的颤颤巍巍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公主。
正当两人想卸下挑子略作休整时,含月自作主张,把人领着往凤鸣宫那个方向去。
且不说寻常人压根不敢往那条路上走,就算遇到哪个不长眼的,也不会在皇后寝宫的旧址上为难公主府的人。
人人皆知,那是皇宫中的一块禁地……
含月虽长了张显小的圆脸,可她随时都虎着个脸,眼神在盯向谁的时候,还有股外露的杀气,那两个常侍都不太敢跟她搭话。
她步子迈得快,两个人扛着挑子跟上她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嗓子眼都在冒白烟,也没多余的力气谈笑风生。
三人一路无话,不一会就瞧见泛黄的牌匾上刻着“凤鸣宫”三个大字。
通向宫外的小路横穿凤鸣宫废弃的后花园,块状的砖石板路经久未修,但有一些被人踩踏过的杂乱脚印。
可能刚刚有谁比他们先一步走过这里。
不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似乎有一道不堪入耳的呵斥,随之是夹杂在风声中的脆响。
不像是对话交谈,反而有种哪房的主子在教训不懂事奴才的错觉。
为什么说是错觉呢?
皇宫中十年没进过新主子了,就算是老一批留在宫里的人,都只是借路穿行,可不敢在这地方逗留太久,更别说是大肆张扬的教训谁。
不知道这又是哪宫里不懂事的奴才。
两个小太监从未踏足过这片区域,此刻皆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瞧见什么剜眼珠子的事情惹祸上身。
他们止不住地去打量含月脸上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硬着头皮蹒跚前行。
二人发呆一样瞧着远处一棵干枯的藤树逐渐靠近,只恨耳朵不能像眼睛那样闭起来,免得听到不该听事情,平白送掉脑袋。
可安静的院坝里连麻雀拍翅都清晰可闻,更遑论是这般大的动静,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他们心中擂鼓似的七上八下,双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肩上的扁担,手心里的冷汗不停往外冒。
久在宫中,又是最底层一点点爬到皇帝身边伺候的人,这声音两个人自然熟悉。
那是巴掌扇到脸上时,打出的脆响。
一下接着一下,没有丝毫间歇,也没有一点留情。
他们二人已然不是怕受牵连,而是被嵌入脑海中的恐惧给吓出汗的。
含月避开石板起藓的边缘,看见平铺的石砖上有步履均匀的两排脚印,她把脚底印在已有的脚印上,贴着墙根走,五指随意的搭在墙面上滑着。
靠下的墙体有些开裂,边缘有些锋利的缝隙不断擦过她的指腹。
越往深处去,那一声声清响便越为清晰。
终于有一块透光的缝隙能瞧清里面的情形,含月对宫里磨搓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不经意间歇乜过去,脚底就跟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
怎么会是他呢?
两刻钟前他还温顺的站在皇帝身边,看起来前途无限的样子啊。
常侍被箱子压的直不起腰,眼见着含月站着不动了,他们心想着也卸下箱子稍微休息一下。
他们揽下这活时,压根没料到这看起来轻飘飘的箱子,竟装着如此有分量的东西,可将他们俩累的半死。
“你们顺着这条路出宫去,若是遇见公主,就说我有其他事耽搁了,喝个茶的工夫便出来。”含月不等他们取下条担,微微侧身挡住那条缝隙,把整个钱袋都丢给二人,面色无常地开口。
她不愿其他人看见受罚之人的狼狈。
其中一个常侍接过袋子不着痕迹的掂了掂,也不打开,直接揣到兜里。
都说容昭公主出手大方,这趟他们俩没白来。
二人拿到银两之后也没再多想,把担子往肩上一架,乐呵呵的谢过赏,越过侧身的含月,并称一定把姑娘的话带到公主那。
——
凤鸣宫原有几个洒扫的奴婢,因着整座宫里长久的没住进个活人,她们也是偷懒的时间多,时不时就凑在一起嚼舌打发时间。
“那不是原来陛下身边的汪公公嘛?”有个稍长的宫女认出了老太监,惊喜的叹了一声,“好不容易遇见,去说两句好话,说不定能把你我姐妹带出这破败的地方呢。”
凤鸣宫清闲是清闲,可也捞不到好处呢,她时常羡慕御前几个丫鬟,辈分虽不如她,但做了活都能领到赏,哪像她在这个冷宫一样的地方盼不到尽头?
“哟——汪公公的手段姐姐受得住?以后还想不想出宫嫁人呢!”另外的人听到这话,浑身鸡皮疙瘩都簌了一下。
单看他收拾人的狠劲,便是普通人抗不下来的,跪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刚刚进来时还是风光霁月的谦谦模样,再看看现在,半张脸都沁成暗红色,下颌线到鼻翼的位置错落分布着狰狞的竖印,仔细对比下还有明显的肿大。
鬓边的皮肤上都泛起了紫黑色的淤血。
汪佺面露讥嘲,眸子撇了云听一眼,语气中带着鄙薄,“原是让你替咱家伺候陛下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忘了本,那往后不用再去御前露脸了。”
云听仿若未闻,巴掌不间断的往自己脸上甩。
嘴角溢出的血迹很快蜿蜒到下巴,挂在颌角。
汪佺还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谁在娘娘宫里放肆!”冷淡的女声扬起,带着腊月间冰雪融化的寒意,像是一股冷风窜透萧瑟的庭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
含月迈过印迹斑斑的门槛,一脚踢开瘫在阶上小石子。
指节大小的五棱石块擦过汪佺的烟墩帽,把他帽檐打的一歪,随后飞进外殿纸糊的明窗,击在宫女们背后的墙壁上,砸出一个不明显的小坑。
石子儿落在砖地上,发出不容忽视的一声清响。
含月一身飒爽的窄领劲装,腰上束了根手掌左右宽的纯黑腰封,裸色的护腕将小臂上不明显的线条包裹的干净利落。
宫女们本就是偷听墙角,如今被吓了一跳,惊弓鸟一般四散回内殿,不敢再趴在窗檐边看热闹。
汪佺面不改色的整理好仪容,堆起皱巴巴的笑来,“这是公主身边的含月姑娘吧。”
此刻他总算抬起头,露出右脸一大片烫伤,凹凸不平的中央还有几道猫抓似的伤痕。
每当他做出较大幅度的表情,皮肤下就像是无数只毛毛虫在争相涌动。
“汪公公客气了。”含月随清妩常住凤鸣宫的那段时间,汪佺还是皇帝身边最得脸的大太监,后来叛乱中护龙有功,皇帝亲赐下“忠心无贰”的书轴画卷,荣宠盛极一时。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最近他倒是想得开,将底下依附他的小太监们往皇帝跟前送,谁曾想背地里竟是这般模样。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含月倒没有被他那骇人的样子吓到,没有多余的表情的看向汪佺,“公主今日进宫陪陛下,说不定就想来娘娘的宫里看看,公公将动静闹的这般大,若是让公主撞见……”
她说这话时,没有分一点余光给跪在地上的云听,仿佛她就是得了公主的令,事先过来探路的。
汪佺静思片刻,接过含月的话顺水推舟说道:“奴婢这副模样确实不宜叨扰公主,烦请姑娘带声安。”
“应该的。”含月侧开半步,有股让路的架势。
汪佺撇了眼云听,含月立即不带情绪的开口,“奴婢是个粗人,方才陛下赏东西时这小公公也在,便想请他去帮公主点点数。”
她的话不多,向来直言直语。
“公主若看得上,是这小子的福分。”汪佺脸上依旧笑眯眯的,眼神却跟刀子似的往云听身上扎。
天知道娘娘薨后他日日往公主府跑,容昭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他托人送进府的补品,转眼间就被送给了下人,还告诉他别再献殷勤了。
没想到这小畜生御前行走没几日连公主都巴结上了?
汪佺将干瘦的指节捏的咔咔作响,若不是顾于含月的面子,他真想扑到云听身上,把那张碍眼的文秀面孔撕碎。
“那公公慢走。”含月不咸不淡开口,却说的跟逐客令似的。
汪佺心里憋了口气,格外用力地踏在石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