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门
空置许久的月夕阁搬进了一位新主人,现下一位管事正指挥着下人们布置打扫。
月夕阁位于十夜门宅区的东北部,占地虽不大,上下两层,还有一个有石桌凳的小院,布局装潢却是小巧雅致,精致柔美。
“唉唉,小心着点儿!对,这个搬到衣橱旁边去…那个,歪到左边去了,调一调!”管事一双眼睛到处瞧,哪儿放什么、放没放好,都一一吩咐了,下人们也忙着归置。
这时,拱雕栏处走进来一位少女,约十八、九岁,身形如柳,眉目清秀。暖杏色的高领宫式绣纹棉衣裙,外面裹着茄色哆啰尼对襟滚边长褂,姿态美好。形貌普通无惊艳之处,只觉是清秀的小家碧玉女子,惟那唇如若涂朱,对男人而言像是带着些子挑逗的意味。她头绾苏州橛儿,斜插一根蓝田美玉打磨的绸绿嵌石榴红蝴蝶簪子,耳上垂着一对银蝴蝶坠子。
管事见了来人,马上跑前弯腰道:“千夫人来了,大冷天的,还是先上里屋歇着吧?一会儿这外屋和小院就弄好了。六儿,还不上茶伺候着?橙秀,把里屋的小炉点上去!”
童千桃笑笑,道:“刘叔您就别忙了,我只是来看看,一会儿便走了,门主还在等我呢。”说到夜昱刑,她还红了红脸。
事情是这样的:一日夜昱刑带着两名手下从城里回十夜门,途经城南的一间歌楼,遇上了童千桃,当下便以重金买下带了回门里,楼里的嬷嬷收了钱乐得合不拢嘴。回到十夜门,便纳了她做九夫人,送了许多华衣珠宝,赏下了月夕阁。
童千桃在歌楼里并不出名,成为歌女近三年也只是个不起眼的角儿,一是因为她长得不美,而则是她不愿参与达官贵人的奢淫宴会,终而默默无闻,平常除了与众人合奏唱个曲,还要负责丫头该做的工作。
都说“十伶九妓”,说得对极了。歌女,便等于是歌妓。
她做不来谄笑逢迎的jì • nǚ,亦没有顶好的歌艺,被打被骂也属常事。却没想到身处困苦时,眼前却来了一位男子,一位她从不敢奢望的“良人”。
想到这里,童千桃心中隐隐感到一阵甜甜的幸福,脸颊越发的羞红了。
千夏楼
书房内,夜昱刑靠坐在椅上竹青岚寄来的书信,内容无非就是汇报沿途状况等等,此次信中也提到夜融雪在竹林中以舞shā • rén的事。
融融。融融。
数月不见,这两个字就像刻印一样地深深刻进他的骨血里,时时刻刻皆在刺痛他的每一根神经。
记忆中的她仍是美得令人屏息的,乌亮得会说话的大眼,柔和的秀眉,粉扑扑的肌肤,娇艳欲滴的樱唇…历历在目,却无法碰触。
薄唇紧抿着,英挺深刻的轮廓,此时却显得孤寂而忧郁,幽深的眸子越发清冷起来。
“门主。”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夜昱刑回过神来,道:“进来吧。”把信在烛火上点燃烧掉,不能让外人掌握他们的行踪,就算是身边熟悉的人也须谨防。
推门进来的是童千桃,她刚从月夕阁离开就赶到厨房亲自熬了汤端来,为的就是见他一面。
她放下汤碗,盈盈地福身,飞快地看了一眼夜昱刑便忙把头低下,素手拧着手绢站着。
其实,她到现在依然不敢相信,这成熟俊逸的男人已是她的夫君了。
犹记得十天前,她还在楼里唱曲:“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咿咿呀呀地吟唱,堂下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也没什么人认真听她唱。
突然,一个男人闯进来,嬷嬷和小厮们拦也拦不住。只见那人身形高大挺拔,气度不凡,头束玳瑁发围,一身滚边黑色缎面薄袄,脚着青灰色点云马靴。他五官深刻,剑眉下的眼睛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鼻子直挺,唇型性感,总之是说不出的俊美,凌厉而沉稳,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属于成年男子的魅力。
她的脸唰的羞红了。
“你的声音真好听。”当她发现自己看呆了,他这么笑着对她说,极尽温柔。
她童千桃长到这么大,什么人没见过?却从没遇过这样的男子,无比冷漠,笑起来却像冬日的暖阳一般耀目。
而后嬷嬷收了他十万两银票,乐呵呵地把卖身契递与他,又暧昧地笑道:“千桃啊,你可是在最好的时候找了个最好的归宿啊!”楼上的众姐妹趴在栏杆边纷纷谈论着,有的羡慕,更多的则是嫉妒,莫不希望如此俊美富有的男子怀里抱的是自己。
晕晕乎乎地行到街上,他迅速地翻身上马,看起来更是潇洒不羁。可这样的人凭什么看上她呢?一个长相普通,备受冷落的歌女?拉拉身上泛旧脱色的棉衣,她怯怯地低下了头。
他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你愿意跟我走么?”
只一句话,令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的一颗爱恋的心。
那是不悔的誓约。
“我愿意!”
少女的爱,可有寄托?
见她低头不语,夜昱刑淡然道:“过来坐下吧,陪我说会儿话。”她点点头,走过来坐下。
其实,他替她赎身,是因为他听见了她的歌声。
并不是因为童千桃唱得极好听,而是因为她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痴恋的少女。
清澈微带甜意的女性嗓音,如山间泉水叮咚。
每日听着与她极相近的声音萦绕在身边,不论说话的内容是什么,或念诗词,或唱小曲,都能让他面带微笑地悉心倾听,融去一身的冷漠。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她离自己近在咫尺。
即使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但此时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童千桃并不知道,她心中勾勒出的幸福的轮廓,居然只是一个卑微的替代品。
一心憧憬美好生活的童千桃,为了得到所爱的男人,最终或会被迫成为一把锋利的刀。
妾意难寻。
经过多日的旅途,四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从山脚下望去,点犀山苍翠且高耸入云,山间云雾缭绕,神圣而庄严。有人说,仙人栖于点犀,乃仙修之地,不得侵扰,因此山上鲜有人至。
至于那天在竹林里发生的事,几人有知亦同的不提起,像是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反观夜融雪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一切如常,却只有梅尚之清楚。因为当晚,他担心夜融雪因为白天的血腥睡不着觉,走到她房外的窗口看看:她站在洗架前把手伸到脸盆里一个劲儿地洗手,不停地磨搓,原本白嫩的一双玉手已经泛红了。
他赶紧推门闯进屋,从背后环抱住夜融雪,“雪,够了!!别再洗了!”她虽被抱住却还往前伸手朝脸盆靠去,挣扎间竟把脸盆打翻在地。
“梅,让我再洗一下。”她扭过头要求,神色如常,耳侧的秀发微微散落。
梅尚之替她把碎发拨到耳后,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别难过了。”要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杀死六个蒙面人,是很残忍的事。
“我知道。”她笑笑,故作坚强的笑容落在梅的眼底。“我很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必做就轻松地活下去;也知道在生与死面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努力活下去…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呢?他们是,我,亦是。那时他们浑身都是血…”晶莹的双瞳闪烁,长长的睫毛抖动,她顿住了话语,身子僵硬。
梅尚之放低了嗓音:“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他们生存的理由就是shā • rén,否则杀手门门主会先杀了他们。而我以后活着的理由便是要保护你,要实现你的愿望。那天,你就是为了保护妃卿才那样做的,我都看得清楚。虽然她不知情,但你这么做确是对的。我们的肩上总有责任,你的责任就是要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幸福。”
夜融雪感觉到鼻子一酸,差点滴下泪来,原来梅早已读懂自己,无怨无求地护着她。明明为他温柔的笑脸和精心的呵护而动心,现在的她却给不了他一个承诺。
起码在她理清她纷乱的感情线之前,她不知道该怎样给摆在面前的每一份爱作回答。
一辆马车和六匹马行在路上,车内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
少年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立眉质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不就让你找个人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只见那少年眉目如画,肌肤白皙粉嫩,明亮的大眼睛清澈如水,睫毛浓密如羽扇,玉鼻下生着一张红润檀口,好不妍媚秀丽。细滑的发丝用白玉龙形小冠束起,露出圆润的耳珠和线条美好的颈子,身着立领白色金络双锦云褂,胸前一枚金项圈穿血玉的五福佩,脚上一双上好的提边丝缎软靴,实为贵气逼人的翩翩少年。
旁边长相威严的中年男人也任他指着骂,乖乖地低头哈腰赔不是,偶尔还边扇自己嘴巴子边道:“您说的是,该打、该打!”
少年正是上次在襄州城外湖边遇见夜融雪的承宁,当时被她又掐脸蛋又取笑的,没想到离开后却还想见她一回。他吩咐下去派众人寻一匹红褐色的顶级骏马,“顺便”打听打听马主人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常在哪里出没等等…
那人苦着脸回道:“王爷若是只想找马,何苦让小的去查那女子的大小事务身家姓名?只盼王爷您明说,老王我万死不辞!!”说罢,又举拳慷慨激昂起来。
承宁是先帝的十二子,又同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因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感情极好,受封辽阳王,允留京城,人称宁王爷。全国上下皆知辽阳王权大势大得罪不得,却没多少人晓得这满脸稚气、玉人儿一般的俊秀少年便是正主儿。
承宁被跟着伺候的王总管说中心事,俏脸一红,索性面子也不要了,边跺脚边哇哇大叫:“臭老王,你少胡言乱语!本王就找她怎么样?!本王就找她就找她就找她!!!”
唉,小王爷您一急又语无伦次了,老王在心中叹息道。
马车忽然停下,一人进了车内附耳在老王耳边说了些话便退了出去,马车又开始行进了。老王面色严肃,谋士般手持折扇半遮住脸靠近承宁,压低声音道:“禀王爷,人找着了。”
承宁听了,小鹿似的大眼噌的一亮,急急问道:“在哪里?派人跟了没?”
“不必派人跟着。”老王扇扇子,显然自信满满,对此事胸有成竹。
承宁可爱的小脸上摆出一副信不过他的表情,“那你倒说说,若不在理你就从这车上跳下去自己走回京。”
老王啊老王,世上怎么有你这么个英才呢~老王暗自感慨一番,啪地一下收了折扇,道:“回王爷的话,人就在前面。”
没有预期中的夸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
以为他没听见,老王清清嗓子解释道:“小的是说,那姑娘正同我们走同一条道,正骑着马走在前头。”
承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白皙红润到铁青,像是气得不轻。阴森森地看向不明所以的老王,他先是扯出一个温和宽容的笑,然后愤怒地破口大骂:“你那么大个脑壳里塞的是棉花还是破布!!现在跳下车,自己滚回京去!立刻、马上!!”这王府总管到底是怎么当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神经病?
老王把手里的扇子一丢,当下哭得涕泪横流,犹如冬天里被恶婆婆罚跪的小媳妇,那叫一个苦!“王爷,我的小祖宗,这是千真万确的呀!您就发发慈悲饶了我,何况一会儿就能见着了,做什么急个一时呢?”瞄到承宁无动于衷,他又“哇”地大哭:“我老王怎么这么苦命啊!!勤勤恳恳多少年,如今要客死异乡!就是夜姑娘知道了也不忍心啊…呜呜…”
承宁受不了地皱眉,嫌他吵,一把拨开他掀起车帘子,“你不跳我跳!”
伴随着老王的一声惨叫,承宁跳下了行进中的马车,一干仆人都吓得勒马来扶他。他顾不得这许多,远远瞧着前方有一匹红褐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位姑娘,便边喊边使劲地跑过去。
不记得找了多久,总是接到属下落空而回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从小到大,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姑娘,很美也很有趣,胆子更是大。他一个人的时候一想起她灵动娇俏的笑脸,便止不住地脸发烫,怎么会这样?!用手敲敲脑门儿,他暗骂自己是笨蛋。
可是,他还是常常想起那一汪湖水,一片碧茵,一位少女。
夜融雪隐隐听见后方有人在喊着“骑红棕马的女人”,声音还挺耳熟的。是谁?调转马身,见路上有一个白衣少年朝她跑来,越来越近…
十七八岁的样貌,原本牛奶似的脸蛋上因为在冷天里奔跑染上了绯红,水汪汪的大眼睛绝对媲美小鹿斑比,秀眉挺鼻,朱唇殷红。
“承、承宁宝宝?!!”夜融雪掩口惊呼。
少年喘着气停下,很不屑地哼一声:“我才不是宝、宝!”老是乱叫他…
两人间静了一下,仿佛忆起在襄州城郊那短暂的欢乐时光,夜融雪忽的很没形象地大笑起来,牵起两个甜美的酒窝。
承宁红了红脸,发现她身后的一女二男都好奇地看着自己,只好鼓起勇气说出最终目的。
“你…你得和我回京。”
夜融雪挑眉,轻问道:“你知道我是谁?”这小子还用命令式呢。
他用力点点头,流利地回答:“夜融雪,今十五岁,十夜门长女,父夜昱刑,母殷杨柳,另有两位兄长…”
“嘘!!”她比一个动作示意他噤声,“别说了,只怕隔墙有耳,防不胜防。”
“不怕的!和我回京,我保护你!”他骄傲地昂头,“谁敢欺负你,定是不要命了!我就把他咔嚓咔嚓!”在脖子上有模有样地比划,见她温柔地笑笑,以为她不信,他又上前一步急急保证。
她明白,要保护自己的话绝不是儿戏,那是怎样一颗火热的少年的心啊。
她舍不得把这颗心敲碎。
天色越发暗沉了,风也大起来。王府的侍卫和随行人员都在不远处候着,梅尚之几人也等着夜融雪作决定。
“和我回去,不好么?只要你和我回去,我就喊你姐姐,你若喊我宝宝…我也愿意的。”如梨花一样的纤细少年,抬起有些冻得发红的细嫩脸蛋注视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殷切的期待和尚未言明的爱慕,乌黑大眼闪耀似宝石。华贵的衣衫有些磨破了,还沾着土,是他从马车上兀地跳下时弄的。
还有一大堆事情尚等着她解决,如何离得开?且不说有多少杀身之祸紧跟在她身边了。他一个官家少年公子,入世未深,对她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想到此,夜融雪带着歉意摇头,微笑道:“对不起,承宁,我…”
还没说完,就被承宁打断,“还是说你要掐我的脸也行!我家还有很多好马,真的!”
气氛变得有些感伤了。
她,原来从来没想和我见面吧。
夜融雪狠下心不去看他委屈的脸,策马行至梅尚之身旁,“梅,我们走吧。再晚了只怕难上山了。”意识到承宁仍然如被抛弃的小兽般呆立在原地,她扭头笑道:“我现在不能去,不代表以后去不成。你若住在京城,就先回去等我罢,我迟些会去的。还有,小心别冻坏了。”
本来失望至极皱着小脸的承宁听了这话,小嘴也不噘着了,表情也渐渐的明亮欣喜起来,犹如捕捉到一丝希望。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承宁兴奋地高呼:“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在京城等你!!”
老王又乐颠颠地跑上前来,大呼小叫:“哎哟!~我的小祖宗,小王爷,小菩萨,摔着没有?您身份尊贵,堂堂辽阳王怎么能跳马车还追着马屁股后头跑?您还大喊大叫说要带那姑娘回府,还脸红!!哎呀呀,皇上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好??”
承宁不耐烦地任他披上狐皮双领袄,接过暖手小炉,“行了行了,比老妈子还啰嗦。”愣了一愣,不对啊!“本王脸红不红与你有什么相干!吵死了!”这帮人都在看好戏,真可恶。
这个冬天好像不太冷了,承宁第一次在心里想道:其实,当“宝宝”也不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