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佳王宫,来英阁正盛情款待着宫廷中最受宠爱的公主。
佳肴飘香,美酒醉人。
妙光喝了几杯蜜汁一般的甜米酒,正是半醺之时,半边身子挨在案几上,把玩着温润沁人的酒盏,星眸微觞,「今天有什么喜事吗?堂兄忽然叫人家过来,这样款待,叫妙光受宠若惊呢。对了,忘记了恭喜堂兄荣升宗庶长,这可是离国极重要的职位。来,妙光敬堂兄一杯。」
娇弱不胜地直起身子,捧起酒杯,嚷着要侍女添酒。
余浪含笑,陪她饮了一杯,放下杯道:「非要有什么喜事,才可以请妳过来吗?我常年在外漂泊,难得回来,看春意可喜,庭院里的花都开了,正是亲人团聚饮酒的好日子,所以想和妳小酌一番。没想到,妳一个女孩子,倒大模大样地乱灌起来,大王真是把妳宠坏了。」
妙光笑道:「王兄现在哪有功夫理我,他只管睡他的大觉。」
余浪鼻子尖,已经嗅到这一句有刺探的味道,却避而不谈,淡淡道:「大王做事,一向有分寸,我们当臣子的,只要把大王交代的做好就行。」
「这真不像堂兄你说的话。」
「哦?那依妳的意思,我应该说什么话?」
余浪目光悠悠拂来,虽然温柔带着笑意,却让妙光无由来一股不安。
她唯恐被这眼光过人的堂兄瞧破自己在装醉,假装打哈欠,仰头避开余浪的探视,露出一个调皮的表情,撒娇道:「堂兄,人家今天特意穿了新裙子来给你看,你还没有夸赞过一句呢。」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俏丽地回身一旋。
原本就设计得微有鼓囊的,十分可爱的翠绿色裙襬,顿时飞散出一朵轻灵的鲜花。
越发把妙光的腰肢配得纤细窈窕。
「好看吗?」
「美极了。」
听见余浪的赞美,妙光才满意地坐回案几边,又爱不释手地摸着那形状优雅的酒盏,「堂兄这酒盏真好玩,送给我吧。」
「这是朴戎的艺人用一种叫碧眼石的宝石雕琢的,虽然比不上黑玄玉名贵,所幸手工还算过得去。妳喜欢,就送妳。」余浪风轻云淡,把价值不菲的珍玩送了出去,缓缓道:「听说鸣王被囚禁在离国时,曾诱骗公主制作一种异国的圆裙,上窄下松,里面还有坚硬的衬子,能把裙襬的布料托起来。后来鸣王就是藉这条裙子,跳下悬崖逃走了。」
他顿了一顿。
露出一丝微笑,闲话家常地问:「公主今天穿着这条新裙,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条裙子演化而来?」
被提及往日的丢脸事,妙光脸上毫无异色,朝余浪抿唇而笑,嘻嘻道:「我看,这十一国的事情,没有一件瞒得过堂兄。难道我做什么裙子,你也派你那些心腹密探们每日侦查不成?」
「密探是用来对外敌的,不用在自家人身上。」余浪淡淡答道:「我是看这裙子也是上窄下松,所以猜一猜。」
两人你来我往,边说边饮,又是bā • jiǔ小杯下肚。
余浪还好。
妙光的脸颊,却已艳如红霞。
她却正喝到兴头上,耍起小孩子脾气,不肯罢饮,连唤侍女再添酒,侍女执着酒壶,既怕灌醉了公主,罪过不轻,不敢遵命。
又不敢违了妙光的命令,好生为难。
余浪看她可怜,笑道:「妳下去吧,把酒壶留给我。」
侍女暗暗感激,把酒壶放在案上,行了一礼就赶紧逃走了。
「公主,别再喝了。」
「我没醉……」
余浪正在对耍酒疯的堂妹柔声相劝,鹊伏忽然蹑手蹑脚地进来。
半跪在余浪身边,低声道:「公子,那东西已经……」
余浪倏然给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压着声音道:「噤声。」
两人不约而同朝对面的妙光看去。
妙光却已不胜酒力,两根雪藕般的手臂抱着脸,慵懒伏在案几上,嘴里嘀咕着,「没醉……」
余浪这才道:「公主醉了,到外头说。」
一起悄悄出了房门,进了一间小书房,放下帘子。
余浪问:「藏好了吗?」
鹊伏答道:「已经研磨成石粉,藏到石柱下的密匣里。公子果然好计,现在就算把安神石摆在西雷王面前,恐怕他也认不出这就是救他宝贝性命的安神石。谁能猜到,安神石已经变成了一堆不起眼的粉末呢?」
余浪冷冷道:「不要大意。安神石就算磨成粉,也能解鸣王的心毒。如果被奸细偷到手,再把它放进大王的枕中,那我的一番心血,就白白浪费了。」
鹊伏安慰道:「公子何必担心,鸣王这样日日和大王在梦中相会,魂魄早被损伤的大半,几日后必定一命呜呼。到时候,公子为离国除去心腹大患,必能得到大王厚赏。」
余浪叹道:「到时候再看吧,我做这些是为了离国,并不是为了赏赐。」
两人谈了这几句,已缓缓往门这边走去。
掀开帘子,廊上空无一人。
余浪回到饭室,妙光软软倚在案上,手上握着的酒盏翻倒了,美酒撒在案几上,沿着边缘往下滴,沾湿了她的新裙子。
青丝微散。
酒香满室。
好一幅醉美人朦胧春睡图。
她却还在喃喃,「来人……添酒……」
「还添?」余浪无可奈何地一笑,伸手轻轻捏她红扑扑的脸蛋,想着扶是没用的了,索性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到屋外。
「来人。公主喝醉了,找一顶软轿来,送公主回殿。」
这一夜,星月黯淡无光。
本应酒醉躺在床上酣睡的妙光公主,在心腹的掩护下,借着高大阴森的宫墙阴影,和后宫嶙峋复杂的假山狭道,悄悄来到精粹宫。
已经入睡的媚姬,被妙光公主安排的贴身侍女叫醒了。
她立即把妙光迎入内室,屏退左右。
两人靠得极近的跪坐的身影,被烛光印在墙上,摇曳着拉伸出两道扭曲紧张的修长。
「公主打听到了?」
「安神石就在余浪手上,已经被磨成粉末,但仍可以解鸣王的心毒。我知道他藏在哪里,可以偷过来。」
「太好了。」
「但我在来英阁偷听到,安神石必须放在王兄枕下,才可以起作用。王兄生性警惕,寝宫护卫森严,在里头伺候的都是心腹,只听王兄一人的命令。就算是我,要想不引人怀疑地接近他的枕榻,也非异事。况且,这东西要放进枕中,不落痕迹。」
媚姬微微蹙眉。
沉思了一会,她低声道:「有一人可以做到。」
「谁?」
媚姬朱唇轻启,幽幽吐出两字,「思蔷。」
◇◆◇
◇
昭北,梅江。
石花村里最多年轻姑娘暗恋的打渔好手江生,被屋外凌乱的马嘶声和粗暴的吆喝声吵醒。
他睁开眼,不满地皱眉,翻身坐起来,拿着已经穿了两个破洞的粗布上衣穿上,匆匆走出来,正好见到脸色黑沉的江生爸。
「阿爸,又是离国兵啊?」
「嗯。」满脸皱纹,但身体还十分结实的江生爸蹲在地上,敲打着破烟杆上残留的火星,「真不是东西,三天前才交了鱼税,以为可以安生大半个月,结果今天又来了。那离国的将官,叫村民们都到空地上去,说有离王的王令。」
江生站在门边,探头看着外面。
离国人这次来得比往常多,骑兵们策着马在狭窄的村道里来来往往,驱逐催促着村民赶去空地,不少步兵三三两两推搡着行动缓慢的老人妇孺。
后面梅花家的两条大黄狗,发了疯似的汪汪大叫着。
「阿爸,这不对路。」江生看见有一个骑马的离国兵朝这边过来,把门掩了,猫到父亲身边蹲下。
「能对路吗?从前咱们昭北大王在,渔村一个月只交一次渔税。这个月,我们已经交第三次了!」
「不对,阿爸,有两个离国兵,我瞧见他们刀子上沾血。」
「什么?」
江生爸猛然停止了敲烟杆的动作,转头看着儿子。
「看走眼了吧?」
「阿爸,我眼力是全村最好的,真的是血。」江生笃定地说。
外面的喝骂声一阵阵传进来。
离国官员傲慢而尖锐的声音,刻意拖长尾调,在整个石花村上方回荡,「所有村民,立即到村头空地,集体恭听王令!男女老幼,均不得缺席!抗命者,以不敬论罪,立即处斩——!」
屋内,父子俩蹲在地上,忽然对视一眼。
心里猛然涌上一股寒意。
「这群离国兵,是从西边来的。他们会先经过梅西村。」江生爸懵懵地嗫嚅。
「阿牛昨晚卖鱼回来,就说见到大队大队的离国兵在路上来回去,杀神一样的凶。到外镇的路,全设了关口,他拿着离国发的渔民证,离国人不许他过关,把他赶回来。」
「这两日,都瞧不见邻村的卖油船了。」
「对门的桂花嫂前天带闺女回娘家,就在东边青石村,不过半天路,到现在也没回来……」
两人越说,心越往下沉。
另一边,却又觉得绝不可相信。
不可能,他们这小渔村,世世代代的好渔民,从不给官府惹一丁点事。
当日离国大军突袭昭北,横跨梅江,大家吓得半死,还是离国一个大官对他们说:「没事,我们大王只杀昭北王,不杀老百姓。你们只要安安分分,留着你们给我们离国打渔。」
他们……很安分啊。
咚!
破木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两个离国兵提着明晃晃的长剑闯进来,高喝着,「没听见外头宣令吗?所有人出来!到空地上去!」
对着拿剑的兵,只会打渔的江生父子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沉甸甸地跳。
「兵大爷,到空地上去……干什么呀?」
「叫你去就走,这是王令!走!」
士兵不耐烦地一伸手,把江生爸推得往前一栽。
江生弯下腰扶住父亲,腰窝里也挨了离兵一脚。
「唔。」江生闷哼一声,抬起头看着离国兵,眼里射出怒火。
离国兵不屑地又加踹了一脚。
「不服气?想找死啊?」吼骂着,拿着剑往年轻的渔民面前威吓地一挥。
「孩子!」忽然,江生爸大叫一声,死死拽住儿子的手臂,「听兵大爷的。」
老人说话的时候,抽着气。
就在刚才,他看清了离兵剑上鲜红的血迹。
到了村头的空地,他们发现,石花村的村民们都被驱赶到这里来了。
所有的。
连瘫痪了七年的瞎大爷也被硬抬了出来,放在黄泥地上。
离国兵闯进每家每户,凶神恶煞地翻找,唯恐漏了一个。
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困惑不解地站着,看向那个要朝他们宣读王令的离国官员。
在他们前方和后方,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和上百持刀步兵。
「大人,人都齐了!」
穿得绸制官服的男人平静地点点头,环视眼前这些常年在梅江上捕鱼劳作,晒得一个个如黑炭般的渔民,把手里的王令慢慢展开,「王令!梅江沿岸,多有居心叵测者潜伏其中……」
江生观察着把他们团团包围的离国兵,脊背的寒意越来越重。
他和父亲不约而同,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退后。
「江生。」耳边忽然响起娇嫩的低低的声音。
江生回过头,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梅花,前日梅花满十七岁,江生捕了一条九斤重的大黄鱼送给她,把她高兴坏了。
「你躲来躲去做什么?」梅花在他耳朵边笑着问。
「梅花,」江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不对路,不对路。」
他的手总是热乎乎的,此时却像冬天的冰。
梅花吓了一跳,连要问什么都不知道开口了。
离国官员还在说着那些渔民们不懂的王令。
江生扯着梅花,一同往村边篱笆默默地挨过去。
但他们刚刚脱出人群,就被拦住了。
「站住,」离兵抽刀,挡住去路,「上头正宣布王令,竟敢擅离?给我站回去。」
不想妨碍上司宣读王令,士兵的斥责压着声音。
他们的这位上司,做事还真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