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传来脚踩在枯枝上碎裂的细微声音。
两道一前一后的人影,从树荫下转出来。
「累死了!喂!我脚底都走出水泡了,我要休息。」苏锦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发现前方那人好像没听见自己的话,还在继续大步往前走,心头火起,提高声音,大吼一声,「我要吃干粮!」
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鸟群也被惊飞,仓惶展翅,纷纷扎入头顶蔚蓝无底的苍穹。
哼!
本公子就不信,这样你还能装作没听见?
苏锦超脸露得意,看着绵涯终于转身,朝自己走来。
「你是不是疯了?」绵涯沉声道:「我们绕开关卡偷偷潜过来,擅越国界被人抓到要处刑,你知不知道?」
竟然还在林子里乱吼。
也只有这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笨蛋能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来。
「谁叫有人好像耳朵聋了一样,怎么说都听不见?」苏锦超早就走得脚软,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喂,干粮拿出来。」
绵涯解下背上的包袱,掏出一块东西,丢给苏锦超。
苏锦超拿着立即往嘴里塞,却被这硬梆梆的干粮咯到牙疼,龇牙咧嘴地呸了两声,抗议道:「整天在本公子面前自吹自擂,说你有多能干。我看啊,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叫你准备一点干粮,就只会弄这种比臭石头还硬的东西,你就不会买一点好吃的吗?」
想把这小子剥了裤子狠狠打屁股的冲动,再度不听使唤地忽然冒出来。
被绵涯不动声色地按捺住了。
他也在山林中跋涉了大半天,因为苏锦超叫脚板疼,还在中途背着这娇生惯养的小子走了整整三个时辰。
说到饿,其实绵涯比苏锦超更饿。
可是刚刚又把包袱里最后一块干粮给了苏锦超。
听到苏锦超还敢抱怨干粮难吃,绵涯一怔,反而气得笑了,环起双手,居高临下地问苏锦超,「小肉虫,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自吹自擂,说我能干了?」
苏锦超张了张口,一时竟然举不出具体事例。
绵涯虽然整天一脸鄙夷地数落苏锦超没用,但似乎也没自夸过他本人多有用。
可是……
为什么自己会生出这家伙精明能干的印象?
苏锦超没工夫和这粗鲁的家伙争辩这种无聊问题,不甘心地瞪他一眼,「本公子正忙着吃这难吃的石头,没空和你说话。总之,你准备的干粮很难吃,你总不能否认吧?」
「呵,你总算说到重点了,小肉虫。」
「什么小肉虫!本公子有名有姓!姓苏名锦超!」
「这些干粮是我准备的,觉得难吃就不要吃,我还不想给你吃呢。」
「拽什么呀?别忘了,是我提醒你准备干粮,不然你早在山上饿死了。」
「是吗?请问苏小虫公子,你什么时候叫我准备干粮了?」
「当然是在……在……」
「是上山之后,走路走到累了,肚子饿了,才对我说要准备吃的,对不对?你当时说,我饿了,你快去准备吃的,然后我就从包袱里掏了吃的给你。你还真提醒得早呀,你怎么不在下山之后再提醒我呢?」
「你……」
「你什么?没有我,你早饿死了。不,说不定在你饿死之前,就已经喂了山上的野狼了,这附近的狼群一定很喜欢吃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肉虫。」
「不许叫我小肉虫!你这个贱……」
「你说什么?!」
苏锦超喉咙里的那个「民」字,被绵涯忽然变沉的可怕目光吓得吞回了肚子。
他像呛到一样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这混蛋!
一个平民,整天拽兮兮地压在他苏锦超公子的头上,没天理!
等自己回到西雷,恢复苏文书副使的权势,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狠狠把眼前这家伙痛揍一顿!不!用锁狗的链子拴起来,每天揍三顿!
现在,只得暂且忍气吞声。
苏锦超按捺着满肚子郁闷,假装没看见绵涯吊儿郎当又嚣张过甚的流氓样,低头继续啃着难吃的干粮。
偏偏绵涯今天没有见好就收,还继续不识趣地奚落。
「像你这样的权贵子弟,从出生起就只知道吃喝玩乐,知道大米是怎样长出来,身上的绸缎是怎样织出来的吗?一旦失去那些唬人的权势,比普通人都不如,下场就是饿着肚子,光着屁股……」
「谁光着屁股?!」
「你从水里出来时,不就是光着屁股吗?身上唯一的一件上衣还是我在水牢里借给你的。要不是我后来翻进人家庭院,偷了一条裤子给你,你到现在还光着屁股。」
「你你……你!」
「你什么?」绵涯笑得很无赖,雪白牙齿露出来,老神在在地说:「每次讲不过我就装可怜。干嘛这样看着我?你不会打算哭吧?算数啦,你又不是漂亮女人,就算你哭我也不会心疼。」
几句话激得苏锦超暴跳如雷,刚才那个「暂且忍气吞声」的打算,立即抛到九霄云外。
捏着手里那个黑乎乎,不知道是用什么谷物蒸煮后再晒干的「石头」干粮,狠狠对着绵涯的脸砸过去。
绵涯轻松地侧头躲过。
苏锦超霍然跳起来,冲着绵涯直挺的鼻子呼地挥上一拳。
可惜拳头还没有碰上鼻梁,脚下就被绵涯一勾,失去重心,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磕了一头一脸的灰土草屑。
苏锦超鼻子疼得要命,坐起来用手在鼻子上一擦,竟擦出一抹血迹来,气得抬头大骂,「绵涯!你这样欺辱我,我苏锦超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我一定会报仇!你等着!不杀你,我就不是苏家人!」
绵涯扠腰大笑,「杀我?你有那本事吗?上山的时候我说要分道扬镳,是谁死活不干地拉着我,一定要我护送他回西雷?」
「谁要你护送?你滚!我自己也能回家!」
「那好,我走了。」绵涯耸耸肩膀,竟然真的转身朝原路回去。
苏锦超拿着早就脏兮兮的袖子擦着鼻血,怒视绵涯的背影,看他走了十来丈还没有停转回来,意识到他是来真的,一阵无由来的惶恐猛然笼罩心头,再也顾不上苏家的荣誉,急叫着,「喂!喂!你去哪?给本公子回来!」
跳起来,一手摀着鼻子,一边狼狈地追上去,抓着绵涯的上衣后襬。
绵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松手,这次我真要走了。」
「你去哪?」
绵涯撇撇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所事事?我要做的事多着呢,没工夫陪你玩了。」
苏锦超看他不是像前几次那样耍着自己玩,而是真要丢下自己不管,大为着急,跳着脚叫,「那我怎么办?」
绵涯把下巴往西南方一扬,「我们已经过了同国地域,你顺着这条路下去,小半日就可以到达山脚,那已经是西雷境内,离这里最近的是一个叫书谷的小城。接下来就不用我教了,都是你的老本行。你进城见城守,拿出你那些嚣张跋扈的本事,亮出你苏文书副使的招牌,吓得城守屁滚尿流,把你当宝贝蛋一样恭送回都城,享受一下家里美姬的按摩,再接受一下那篡位贼子容瞳假惺惺的慰问。这就行了。」
往常苏锦超听见他提「篡位贼子」,总要和他激烈争辩一番,解释好友容瞳继位的合法性。
但是,现在绵涯要把自己丢在山上的迫切危机前,苏锦超满脑子都是「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哪还有心思讨论什么篡位不篡位,两眼直直地瞅着绵涯,像要把这张在这段日子里天天看见的脸,盯出两个深深的洞来。
满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总算不用再对着这混蛋,听他那些可恶的话了。
高兴?
开玩笑,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不舍?
不!笑话!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这家伙产生不舍一类的感觉。
伤心?
见鬼!有什么好伤心的?
苏锦超鼻子本来是疼的,现在虽然没那么疼了,却又酸气直冲,这简直比刚才更难受。
片刻前他还以为绵涯会一直陪着他,至少陪他到家门口,还想着怎么到家之后拿大棒子抽绵涯一顿,片刻后,被大棒子忽然抽了一下的却是他本人。
也许是太忽然了。
这混蛋毫无征兆,说走就走,让人毫无准备。
走就走!
谁稀罕!
苏锦超满心满脑地吼着,好像被谁背叛了一样伤心,回头想想,却又找不到伤心的理由。
他早就知道,绵涯是容恬的人,那就是现任大王的敌人,也就是他苏锦超的敌人,也就是……他们彼此之间,从来就是敌非友。
苏锦超忽然发现,自己总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揍绵涯,要用链子把绵涯锁起来,要报复绵涯,可实际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忘记了绵涯是真正的敌人。
可是为什么?
既然不是同路人,为什么一起从水牢逃走?一起上山?
一起走,一起睡,一起吃?
一瞬间,苏家公子发觉自己就是个连敌我都分不清楚的胡涂大傻瓜。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总自以为精明,却永远糊里胡涂的傻样,却莫名其妙刺中了一颗坚硬心脏中最柔软的部分。
刻意对他表现出唾弃不屑的绵涯,差点陷在他迷惘失措,彷佛被遗弃的失落目光中,丢盔卸甲。
面前的苏锦超,大概是一辈子里最落魄狼狈的苏锦超,穿着不合身的偷来的粗麻衣,袖子、前襟沾满尘土和碎枯叶,白皙的脸上蒙了厚厚一层灰,鼻子下还拖着一行血污。
偏偏一双眸子,就那样润泽晶莹,写满了苏锦超独有的糅合了蛮横的天真,就那么五个字——我不许你走!
「我不许你走!」
「凭什么?」
「你把我护送到家,我赏你一大笔钱。」
「多谢,我不需要钱。」
「你这个穷人,怎么会不需要钱?你不要也得要!」
绵涯无语。
不愧是苏家养出的活宝。
这些权贵总天经地义地认为,所有身世不如他家显赫的人都应该供他们当牛马一样驱使。
绵涯扬起唇,阳光味十足地一笑。
苏锦超以为他答应了,正要乐,忽然看见绵涯利落地转身,继续往回路走。
「喂!喂!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真的会给你一大笔钱!」苏锦超心脏重重一跳,撒开步子追上去,已经起了水泡的脚掌疼得他嘶嘶直抽气。
追了十来步,前面的绵涯却忽然转进一棵大树后面。
苏锦超追到大树背后,愣住了。
转头四周看,找不到绵涯的身影。
他赶紧绕着大树又跑了一圈,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绵涯!绵涯!」苏锦超不敢相信地大叫。
森林传来阵阵回音。
却没有他想听见的回答。
他一直梦想着回家后狠揍一顿的男人,在快到家的时候,无情地丢下他。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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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涯矮身猫在大树顶端一处树叶繁茂的粗枝上。
「绵涯!」
绵涯居高临下,透过重重迭迭的翠绿的绿叶,看着苏锦超像瞎猫妄图找耗子一样无方向地乱寻乱找。
虽然离开之前指明了道路,但是,这没用的家伙会不会还是很蠢的在山上迷路?看他这样在林子里瞎转,说不定连找到两人分别前的地点都有困难。
悄悄追随着苏锦超,绵涯借助大树粗壮横生的枝桠,从这棵树灵巧地跃到另一棵树上,不让苏锦超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
「绵涯——!你不会真的走了吧?!」
真是个笨蛋。
说了多少次,这里是同国和西雷的交界,可能会有士兵巡逻,居然还大嗓门地吆喝。
被西雷士兵发现也就罢了。
要是被同国的士兵发现……就凭我们鸣王把同国王族搞得差不多死光光,又把同国水军搞得七零八落的「丰功伟业」,你这个西雷权贵被同国士兵抓到,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绵涯直想跳下树,打这不知死活的家伙一顿,却根本没想到,他本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去向大王请罪的。
是的,请罪。
这是他第一次无法完成大王要求的任务,可是他却没有太大的不安。
甚至,在他决定放弃任务,向苏锦超提出分别时,心里隐约有一种终于放下的轻松。
离开苏锦超,让绵涯既难受,又高兴。
高兴,是因为他不用再挣扎在辜负大王和利用苏锦超感情的两难中。
被大王责罚,那就认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