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衡趴在床上,脑海中一片混乱不堪。
李凉萧怎会出现在此处?
他以为自己……是那人?
所以,他这是想带那人走?
是了,那人不惜那样诱惑自己,千方百计取走了噬天剑,定然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秘境,李凉萧自然便出来了。
可他怎会到擎天城来要人?他和那人这是……错过了?难道他从秘境出来之后,打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又不知道那人已经逃走了,所以便急急忙忙寻了过来?
他二人还真是……情深义重。
一时间,肖衡喉咙阵阵发堵,心中又酸又苦,又妒又恨。
李凉萧见好友沉默地背对着自己,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心中不禁暗叹。这种事情……实在是对一个男人极大的折辱。何况,他那好友,骨子里又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
他犹豫了片刻,尝试着走近了些,柔声宽慰道:“明绪,跟我走吧。没事了,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男人那柔和而亲昵的语气,让肖衡不自觉地死死咬紧了牙关。
他尝试着在内府中缓缓提起一缕魔气。此时距离他服下那枚丹药已经过了两天两夜,那寒铁锁灵链也不能完全制住他……倘若自己现出原身……
那人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又完完全全地毫无防备……他几乎有九成的把握,一击杀之。他的脑子被毒辣的妒火烧得滚烫,眼睛微微发红,几乎失去了理智。
杀了他。那人就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
杀了他。
杀了他。
这时,他耳畔忽然响起了那人的声音:“阿衡,李凉萧知道所有的真相……你再信我一次。就一次,好不好?”那人极近距离地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是全然的诚挚。
他不由自主地轻轻颤了颤。这种时候了,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想着……要不要再信那人一次。
他定然是疯了。他早就疯了。
李凉萧又踏近了一步,声音低沉而柔和:“明绪,跟我走吧。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好了。”他尽力宽慰着自己的好友,却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措辞。
肖衡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压下了胸口几乎沸腾的狂怒之意与森然杀意。
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将细细一缕魔息凝聚于声带,尽力模仿着那人的声线与口吻:“……你别过来。你……离我远一点。”他对那人是如此熟悉,这句话模仿得几乎惟妙惟肖。
李凉萧微微一愣。
不过好友既然肯说话了,倒也是件好事。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想到那人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便开口道:“那……我就在门口等着。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想走了,告诉我便是。”
他随手拉起一张倒在地上的椅子,在囚室门口坐了下来。其实他也是刚刚从秘境中出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擎天城,此时十分疲惫。
这位大大咧咧的剑神索性把霜雪随手倚在墙边,自己放松了身体靠着椅背,打算略微休息片刻。毕竟……待会儿出去的时候,万一遇到那位年轻的魔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囚室里的寂静持续了很久。
就在李凉萧几乎快睡着的时候,肖衡试探着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为救你而来。”李凉萧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又揉了揉眼睛,“两日前,我发现秘境封印解除了,便随意寻了个出口,结果到了紫微大陆。我找了间酒楼喝酒,无意间听说……不久前,此界魔尊将一位擅闯别院的修士囚禁了起来。”
“当时我也不以为意,直到那群魔物讲起了噬天剑,我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仔细听下去……我才意识到,那位噬天剑的现任主人,所谓的此界魔尊,竟然是肖衡;而那位被他囚禁的人类修士,竟然是你。”
“当时,我十分震惊……肖衡怎会变成这般模样?可是想想那柄剑,当年我第一眼看到那柄剑,便知此剑绝非善物,极易蛊惑人心……”
李凉萧轻叹一声,才又继续:“后来,我捉了几只消息灵通的魔物,严刑逼问,终于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从十年前的碧莲秘境一直到如今的魔尊肖衡……搞清楚了大半。”
他低声道:“当初在灵州府,我若是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你同肖衡……也不至于如此。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秘境之中会发生那种事情……我很后悔。如果你真的就那么死了,我简直……万幸的是……”
“只是,你为什么……要把栖霞山庄的陈年血案,硬生生揽到自己身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明与你无关,就算是为了救我,你……你这又是何苦?”
肖衡的脑海一片空白。一时间,他甚至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李凉萧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说那人……硬生生把栖霞山庄的血案揽到自己身上?
他……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那人与栖霞山庄那件事……无关?
那人与此事……无关?
仿佛数九寒冬,一盆刺骨冰水从头浇下。肖衡在茫然中,听见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咯咯”声,过了许久,他才明白是自己的牙齿在不自觉地轻微打战。
他茫然地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嗓子里逼出一点声响……他的声音嘶哑得简直没法听:“栖霞山庄……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凉萧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当年在灵州府,我发现你因为突破境界,失去了部分记忆,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琐碎片段。当时,我自以为栖霞山庄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便没有同你讲明全部真相,而是含糊其辞地敷衍了你。”
“我自作聪明,我很后悔。我对不起你。”他低声道。
“栖霞山庄一事,还要从十八年前说起……那一日,肖涯修书一封与我,说得到了一柄绝世之剑,约我品鉴。我自然十分感兴趣,收到信的当晚,我便御剑去了栖霞山庄……”
肖衡越听,心中越是冰凉。那深入骨髓的的凉意,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冻住了。
当年血案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是他的父亲……发现了母亲同魔帝的苟且,又受了噬天剑的蛊惑,失去了神智,才……屠尽全庄?
凶手是他的父亲?那柄剑,是从父亲的手里刺入了母亲的胸膛?
肖衡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不愿意相信,他不想相信……可是,他的蛟龙血脉,分明做不了假。
自己的父亲……才是凶手。
十年前,那人的确骗了自己……他告诉自己,他是凶手,他是自己的灭门仇人……可是,他又是如何知道那许多现场细节?
李凉萧继续轻声讲述着:“那一晚,你收到了肖涯的求助讯息,当夜便御剑去了栖霞山庄……可是惨剧已经发生了。你翻遍了整个栖霞山庄也没找到他的儿子,只能带走肖涯一个人。为了让肖涯活下去,你封印了他的记忆,换了他的身份,甚至连我也瞒着。”
原来……那人在自己一把火烧毁山庄之前,便已经来过了。所以,他才知道如此之多的现场细节……自己躲在床下母亲所设置的封印中,心魂俱碎痛不欲生,甚至没有发现还有人进过厢房。
而自己的父亲,竟以铁面右使姚容的身份,活了整整八年。自己甚至还曾和他说过话……只是,终究见面不识。
那人因为突破境界,失去了完整的记忆……或许他还记得一些零星片段,而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被他拼凑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凶案现场……让自己愚蠢地相信了,他就是真正的凶手。
他死在了自己剑下。
他是无辜的。
他是无辜的。
肖衡死死揪住内衫衣襟,整个人崩溃一般紧紧蜷缩起来。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快被搅烂了,他痛得连呼吸也无法继续。
那人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日,自己被噬天剑所影响,血脉波动,杀气四溢,难以自控……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一般灼烧着内脏,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需要狠狠宣泄仇恨……自己觉醒了魔族血脉,而那人当时重伤初愈……
是不是……那个时候,面对被噬天剑蛊惑的自己,面对已经失去理智的自己……那人情急之下,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他没法保全所有人,只能,只能……
是自己逼死了他?
是自己逼死了他?
他脑子浑浑噩噩,太阳穴阵阵剧痛,几乎天旋地转一般……恍惚之间,噩梦中漫天铺地的鲜血又向自己疯狂涌了过来。
是自己逼死了他。
……后来,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那人回来之后,屡次试图告诉自己,栖霞山庄的血案另有真相……可是自己根本不愿意相信他,以为他只是找个借口,想让自己放了李凉萧罢了。
曾经有一次,那人试探着开了口,仅仅是提起了栖霞山庄这四个字,自己就狠狠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死死按进了被褥里,用言语百般羞辱他,不允许他再说出这四个字。
自己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已经被自己逼死了一次,回来后对自己全无责怪之意,还那么急切地想同自己解释,想帮助自己寻找真相……而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囚禁他,强迫他,伤害他,侮辱他……甚至用可怖的蛟身对他……对他……
他不敢再回想。他该死。
那人说,阿衡,你再信我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那人说,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那人说,我同李凉萧,只是朋友,从未逾越。
从未逾越。
过了许久许久……肖衡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又轻又哑:“李凉萧,你告诉我……你我之间,到底算什么?”
李凉萧微微一愣,似乎不知道他为何在此时忽然提起这个。他也没怎么多想,坦然道:“你我自然是最好的朋友,过命的兄弟。”
那人没有骗自己。
他们是朋友,是兄弟。
肖衡紧紧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的血液仿佛沸腾了,又仿佛冰冻了。他又是狂喜,又是剧痛,又是悔恨,又是释然。
是了。
那人早就说过,他同李凉萧之间,只是朋友,从未逾越。他说过很多次,只是自己一直不信罢了。
就像自己只有他一个人一样,他也只有自己一个人。
只有自己一个人……
肖衡在黑暗中失神了许久。两行透明的泪水,沿着他斜飞的眼尾,无声地滚了下来。
他缓缓开了口,用属于自己的声线:“李庄主,你要找的人,他……不在此处。他走了。”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指尖微弹点亮了蜡烛。
肖衡转头望向那位呆滞的剑神,又重复了一次:“他走了。”
二人四目相对。
这位英俊的昆仑剑神瞪着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那双向来镇定自若的琥珀色眸子之中,甚至有几分茫然无措。这样的神色,出现在这位成熟潇洒的剑客脸上,几乎显得有些滑稽。
“……怎么是你?”过了许久,李凉萧才勉强发出几个干巴巴的音节,“明绪呢?”
而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一般,缓缓把视线移到了床尾。那根金光闪闪的寒铁锁灵链,此时正严丝合缝地扣在肖衡的脚踝上。还有几件明显被外力撕破的衣衫,也胡乱堆叠在床尾。
李凉萧愣愣地盯着那条明晃晃的链子,还有那堆破破烂烂的衣物,沉默了仿佛有一百年。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咽了一口唾沫,极为艰难地开了口:“难道……是明绪对你……他对你……这……”他脑海中一片混乱,几乎语无伦次,“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是你的长辈……”
这位放荡不羁的绝世剑客,此时说话结结巴巴,眼神更是游移不定,甚至不敢看向肖衡。
他眼神极好,方才一瞥之间,已清清楚楚看见床上那人眼睛红肿不堪,脸上还有些许未曾干涸的泪痕。而且肖衡气息虚弱,显然是服用了某种抑制功力的药物,让他无力反抗。
李凉萧简直没法想象,自己那位好友到底干了些什么好事。
司明绪这人……这人!这人简直是胡闹!他怎能做出这种事情?!他怎么可以对肖涯的儿子……哪怕并非亲生……
“无妨。”肖衡哑声道,“他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只要他愿意,我甘之如饴。”
昆仑剑神一脸空白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便走:“告辞。”
李凉萧疾步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僵硬地转身回来,飞快地拎起了那柄被他遗忘在墙边的霜雪长剑,而后如同被鬼撵一般走了。
他走得比来时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