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明绪找到桓屠的囚室,毫不犹豫地一剑劈开门锁,走了进去。
桓屠盘腿坐在囚室中间,原本英俊的容颜此时极其憔悴,一头雪白的长发黯淡无光,但神色还是很镇定。
这位魔帝见了他也不惊讶,只轻轻扬了扬眉:“司城主,看来您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对了,我那傻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死不了。”司明绪身子极其难受,左手腕更是痛得厉害,他懒得和桓屠多说,单手把人扶了起来,“快走吧。”
二人沿着石梯缓缓而上,终于从云海崖后面一处隐蔽的暗门中走了出来,一时间满目耀眼生花,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朝阳初升,薄雾散去。云海崖上一片郁郁葱葱,鸟语花香。连空气中也带着淡淡的朝露湿意与草木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桓屠随手折了一朵小花,放在鼻端转动着轻嗅:“一转眼,十年了……”
或许是这位魔帝的生命过于漫长,或许是他早已了无生意……被囚禁了整整十年,今日一朝逃脱,桓屠的脸上也只有轻微的感慨而已,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兴奋神色。
他丢下那朵花,转身轻抚了一下司明绪手中的长剑:“司城主……我们走吧。去那黑水渊之畔,临渊城之下。此剑经我授意,已可以为你所驱使。”那漆黑的长剑被他抚过,剑身上的花纹竟微微扭曲起来。
“你扶住我。”司明绪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他一句,便提气御剑而起。
二人踏着噬天剑,一路风驰电掣,凌冽的狂风扑面而来,割得肌肤生疼。或许是各怀心事,两人沉默了一路,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桓屠忽然轻声道:“司城主,到了。”
司明绪低头望去。
脚下的紫微大陆之上,出现了一道横贯东西的巨大深渊。那深渊嵌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犹如一只细长的黑眼睛冷冷注视着自己。渊水极其暗沉,呈现出浓墨一般的颜色。
这便是传说中人界与魔界的交汇处——黑水渊。太清大陆与紫微大陆,以此渊为界限,一面为人界,一面为魔界。
桓屠低声道:“司城主,你我二人御剑潜入黑水渊底,过了那道金色的封印,另一边……就是太清大陆了。”
司明绪望着脚下的滔滔渊水,蹙眉道:“我记得,这道封印十分强横?”
“……那人千年之前以血封渊,但天长日久,终究还是出现了裂缝。”桓屠的气息有些不稳,“不妨事。”
提到那段旧事,他忽然一阵眩晕,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几乎跌了下去。
司明绪眼明手快地伸手扶住他。这位魔帝看起来,实在是憔悴不堪。他不禁有些担忧:“桓屠,你还撑得住吗?”
桓屠哑声道:“司城主,您不必管我。我们尽快过去。”
司明绪点了点头,随手掐了个避水诀,二人踏着那噬天剑,猛然扎入了那漆黑的渊水之中!
水底伸手不见五指,司明绪凭借着直觉,驱动噬天剑一路下沉,一路下沉……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忽然出现了几丝隐约的金色光芒。
“那一丝丝交织成网的金色光芒,便是封印。”桓屠哑声道,“司城主,烦请您御剑从那处空隙中穿过……那个地方,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裂缝。尽量快一些,否则仍然会被封印大阵攻击。”
司明绪按他指引,口中一声轻斥,噬天剑猛然加快了速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那几丝金色光芒中的狭窄缝隙里穿了过去!
穿过了那道金色封印,又是漆黑的渊水。司明绪咬牙驱剑上行,片刻之后,眼前陡然一亮,竟已冲出了水面。
噬天剑载着二人自水中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了黑水渊旁的崖上。
司明绪费力地扶着桓屠,让他靠着一块大石坐下,自己随手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才四下打量起来。
穿过那道金色封印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了紫微大陆,此时正在太清大陆的黑水渊畔。巨大的深渊两侧,无边无际的荒漠铺展开去,地平线上一抹残阳如血。
而前方不远处,一南一北矗立着两座巨大的城池,犹如两个沉默严肃的巨人,隔着黑水渊遥遥相望。
其中一座,自然是延绵千年的楚家临渊城。而另一座……司明绪疑惑地拧起了眉毛。这另一座城池,竟然和东海之畔的碧霄城,一模一样。
原著里只提到黑水渊畔有一座临渊城,楚家世世代代日夜守望着魔界。那这座与临渊城遥遥相望的“碧霄城”,又是何人所起?
司明绪蹙眉望着远处那座“碧霄城”,心中惊疑不定。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细想,桓屠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掌,轻贴在那人后背。
桓屠摇了摇头,推开了他的手:“多谢司城主好意。只是,没用的。我如今已是天人五衰,再无转圜余地……”他喘息了两声,“司城主,烦请您将噬天剑给我。”
桓屠接过这柄黑色长剑,毫不犹豫地深深割开了自己的手掌,用血涂满剑身,又将剑递回给了司明绪:“司城主,您试着注入灵气,然后按我之前所说的去做,便可解开秘境封印。”
司明绪点了点头,横剑当胸,一股精纯的合体期灵气缓缓注入其中。噬天剑那漆黑的剑身倏然亮了一下,而后剧烈地震荡起来。
他猛然挥剑,低喝一声:“破!”
随着这一声清斥,磅礴的剑风横掠长空,天际隐隐有一朵巨大的浅碧色莲花徐徐绽放,很快又消失了。
桓屠望着天际那朵朦朦胧胧的莲花残影,松了一口气:“这莲花印记出现,是秘境封印解除的征兆。”
“那李凉萧人呢,我到哪儿去找他?”司明绪望着天际那朵逐渐消失的碧色莲花,喃喃道。
“封印解除,他自然会知道的。你不用进入秘境寻找,他也会自行出来的。那秘境本已崩溃,千疮百孔,出口也不止一处。”桓屠低低喘息了一声,接过司明绪手中的噬天剑,拄着剑身勉强站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拒绝了司明绪的搀扶,自己费力地走到了深渊旁,低头望着那渊中浩浩荡荡向东流去的黑水。
望着这黑水渊,桓屠那张疲惫不堪的英俊面孔忽然有了些光彩,深渊中的风轻卷着他的白发,一时间仿佛要随风而去。
这位昔日的魔帝站在深渊旁,愣愣地看了许久,忽然开了口:“千年之前,这崖边曾有一座悬空寺……我与他在此处斋居数月,成日舞刀弄剑……那是我此生,最欢喜的日子。”
千年过去了,那悬空寺自然早已消失,再也没有半分痕迹。
“司城主,您能不能告诉我,两情相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桓屠轻声道,“我这一生,活了上千年,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是不是很好?”
司明绪愣了愣,一时间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和阿衡,自然是两情相悦,互相喜欢的……可是他们之间……他心中一阵难过,胸口难以抑制地阵阵发闷。
见他许久不答,桓屠摇了摇头:“也罢。这种事情,原本也不足为外人道。”
他望着脚下墨黑的渊水,悠然出神:“今日我与此剑同归于尽,神魂俱散……他来世没了我这个麻烦,定然会过得很好。他会有娇妻稚子,他会有好友兄弟,他会平安喜乐地度过一辈子……他生生世世,再也不会遇到我这么一个可恨至极的怪物……”
桓屠愣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将那柄背负无数血债的长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他的神色十分平静,没有什么痛苦,甚至带着些许欣然。
而后,他跌了下去。
暗沉的渊水之中,溅起了一朵不起眼的小小水花,很快便消失不见,而那渊水继续日夜不停地向东海着奔赴。
……
肖衡伏在床上。
不知何时,囚室里的蜡烛已经悄然熄灭了,只有外面走廊上的火把投进来一点隐约光芒。
在这一片死寂的幽暗中,肖衡安静地伏在床上,侧头呆呆望着墙壁,黑黝黝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地,犹如塞了一大团乱七八糟的棉花,既不能彻底清醒,又不能昏然入睡,只能在半梦半醒中备受折磨与煎熬。
这些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反反复复地回放,像锯子一样来回凌迟着他的神经。
那人伸手想查看自己的伤势,却被自己狠狠咬了一口……那人在云海崖上教自己修行,轻声讲解着各种心诀……那人在海边叠了一只纸船,微笑着递给自己……那人只身杀了巨蟒,从天而降犹如神明……那人为自己生受一掌,却还忍痛宽慰……那人闭关而出,白衣散发赤足……那人满身是血地软倒在自己怀里……那人一直低声对自己说,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自己疯了一般,拎着噬天剑一路杀进擎天城,全身被血浸得透湿……自己囚禁了桓屠,做了魔尊……整整十年,自己以心头血招魂千次,而那人的魂魄却不愿意给予半分回应……
再后来,那人忽然回来了。
他是如何回来的,他这十年间到底去了哪里,又遇到了些什么人,发生了些什么事……那人似乎不太乐意说,自己也可以不闻不问。只要……只要他一直留在自己身边。连他心里到底喜欢着谁,自己都可以试着……不去介意。
可是,他还是走了。还是走了。
肖衡喉咙里低低呜咽了一声,把脸深深埋进了被褥里。就连这柔软的被褥之上,也全是那人的味道。
他被那浅淡而残酷的寒梅冷香包裹着,那香气诱惑着他,又折磨着他……他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一片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混混沌沌中,仿佛囚室的铁门轻微地响了一声。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走到了床前。
肖衡恍惚地想着……是他回来了吗?
不,不可能的。这不过又是自己的一场美梦罢了。
他早就逃走了,他早有预谋的。他利用自己的生日,那样百般诱惑自己,在情浓之际用一个深吻,给自己……下了药。
何况,自己还变成了那种可怕的怪物,对他做出了那种事情……他怎会回来?他只会逃的远远的,让自己再也找不到……
可是,不管他逃到哪里,自己一定会把他抓回来。这一次,定要折断他的四肢,剜掉他的灵核,抽掉他的灵根……绝不让他再有任何机会逃走……他觉得恶心也罢,痛恨愤怒也罢,他注定了,只能和自己……这个怪物在一起。
肖衡紧紧咬着牙,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来者站在床边,缓缓扫视着这间幽暗的囚室。
他望着床尾拖下来的那根寒铁锁灵链,眉毛不自觉地拧紧了。那狼藉一片的凌乱床铺,东倒西歪的桌椅,地上散乱的破损衣物……空气中浓厚的那种味道……
床上那人背对着自己,一头漆黑的长发胡乱披散在枕头上。即便那人将全身都裹在被褥之中,他也能看出……那人在轻轻地发抖。
来者犹豫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才能让自己的好友不至于太过难堪。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的声音原本就极为低沉悦耳,此时更是尽量放得柔和,甚至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明绪,是我。我来……带你离开。”
听到这个声音,肖衡一个激灵。犹如一桶冰水迎面泼下,他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这声音分明是……李凉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