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清明这日,叶轻尘清点好祭扫物什,领着靖国公府的仆役,骑马驾车,浩浩汤汤的往西山陵园去了。
三年前辽河湾那场战役伤亡无数,大多将士连尸骨都找不齐全,能捧回一把折刃的兵器都已是万幸,为国捐躯的英烈们总得有个栖身之所,叶轻尘便做主,在叶氏西山的坟陵中辟出一块空地来,留作战死将士们的衣冠冢。
因而今日,不只是叶轻尘一人去祭扫先祖,靖国公府中的大多数人,也要去为娘亲长姐添一捧香火,就连冯青霜季冷这种还未在京城站稳脚跟的新贵,也有无数需要祭奠的同袍。
叶轻尘常年驻守关外,此去西山,不止要祭扫先祖陵寝,还要仔细检查坟陵是否有污损,是否有狐兔穿穴,是否有受潮塌陷,因而叶轻尘决定索性在西山小住半月,也算是聊表孝心。
偌大一个靖国公府,除了抱病在床的叶若叶公子,唯一不能跟去西山的,唯有一个黎酒。
黎酒将自己锁在苍梧水榭的耳房中,从一更天时便起身枯坐在榻上,一边抚着似水的绸缎锦被,一边歪着头,寂寂的守着从窗棂中漏下的那缕凄清如霜的月光,侧耳,静静听着一墙之隔,叶轻尘那屋的动作。
黎酒将锦被揪出一道道凌乱的深痕来,他低下头,于清寂的月色中定定的看着自己手腕上刚开始结痂的疤痕,他想,将军的刀伤,最受不得夜深露寒了,也不知道冯副将有没有备好药品,自己不在将军身侧,不知道将军会不会重新服用那木芙蓉丸。
正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想来是叶轻尘见晨光渐明,要动身出发了。
黎酒不自觉的心神一动,抬头看向窗外,苍梧水榭院中也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笼,明黄的烛火融化在如银的月色中,黎酒听见叶轻尘压抑的低咳声。
黎酒抿着嘴,趴在门框边,伸手想去解开门栓。
他想去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的瞧一眼,知道她并无大碍。
可他不敢,今日清明,他就是这靖国公府内,最大的晦气。
他怕叶轻尘见了他,就想起那惨死在辽河湾的十万将士。
甚至这几日,黎酒都不敢往叶轻尘眼前凑,只敢在夜深露重时,蹑手蹑脚的走到她的窗下,守着寂静的月夜,凝神听她睡梦中的呼吸声,直到晨光初露时,才披着满身的霜露回到自己的耳房中去。
黎酒将下唇咬得发白,跪坐在门边,倚着被深夜浸的通体冰寒的门框,垂着头,静静听着门外的喧嚣,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门边斗柜上方小心归置的那一叠纸钱,黎酒用尾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潮湿,踉跄着站起来,黎酒轻轻抚摸着粗粝的草纸,凄怆的笑起来。
好在今年清明,自己娘亲也能食一份香火了。
叶轻尘似是收拾好了,在冯青霜小声的催促下整装待发,黎酒将耳朵贴在门边,听见她沉稳的脚步停在门外,黎酒揪紧了胸口的衣衫,屏息凝神,虔诚的等待着她的话语。
叶轻尘站在耳房门外,沉默了许久,从黎酒要走那叠纸钱后已经三五日了,这小东西好像伤了心一样,处处都避着自己走,叶轻尘长叹了一口气,抬手叩了叩门扉。
叶轻尘轻声:“黎酒,醒着吗?”
黎酒惶急的抬起头,将温软的脸颊都贴在坚硬冰冷的木门上,他隔着一道门,仔细的分辨着门外叶轻尘绵长悠远的呼吸声。
黎酒抿着嘴唇,轻轻应了一声。
叶轻尘踟躇半晌,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冯青霜看了眼天色,有些等不及了,催促道:“将军,您把黎小公子叫起来做什么呀,这清明时节的,将军还是别与他说话了,省的让将士们寒心呐。”
叶轻尘叹了口气,只叮嘱道:“你自己在府中,一日三餐不要忘了吃,若是腕上伤口不好,去我那取药就成。”
黎酒听着她的话,静静的笑起来。
过了片刻,叶轻尘又补充道:“烧纸时...莫要让别人瞧见了。”
黎酒“嗯”一声,攀着门栓,急切的叮嘱道:“将军万事小心...千万不要再吃那木芙蓉丸了。”
叶轻尘在门外轻声笑起来,沉声道:“将军此去,并未带那木芙蓉丸。”
黎酒这才宽了心,跪坐在地面上,听着叶轻尘的脚步声愈行愈远。
天光大亮,初晞的晨光穿过窗棂,驱赶走了寂夜的清苦,黎酒从斗柜上取过那一叠纸钱摊开在矮几上,从怀中取出一颗银角子来,跪坐在地面上,弓着腰,重新又在黄草纸上印了一遍。
——若是祭拜先靖国公,用金元宝就刚刚好。
可自己娘亲清贫一生,从未行过骄奢淫逸之举,纵然到了地下,定然也是安贫乐道的清高孤傲之鬼,瞧不得这些俗物,黎酒也不贪心,他只想让自己娘亲知道,她的孩儿尚在人间,她的孩儿也能在清明中元时,为她送去一缕香火。
黎酒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才将那一叠之前重新叠好,他双手合十,虔诚的对着那叠纸钱,在心底为自己故去的母父祈福起来。
半晌后他从地上踉跄着站起,狼狈的揉着因为久跪而麻木酸胀的膝盖,黎酒像做贼一样,将自己叠好的纸钱小心翼翼的揣进怀中,用衣襟将它结结实实的掩盖起来,开门时又探出头去,心虚一样左顾右盼许久,认认真真的确认了左右无人后方才缓缓的舒了一口气,垂着头,贴着墙根溜了出去。
他自然不能在苍梧水榭中烧纸钱,只是他初来靖国公府,对靖国公府内的布置并不熟悉,素日里也小心谨慎不敢四处闲逛,因而只得就近,在苍梧水榭附近寻了处僻静避光的角落,找了几块洁白的卵石围成一圈,他如捧珍宝一样爱惜的将怀中那叠纸钱捧出来放在卵石中央,又从袖中掏出火石来,避着初春凛凛的风,将那叠纸钱点燃了。
暗黄粗糙的草纸霎时便被烈烈的火舌吞没,深黑的灰烬蝴蝶一样顺着风飘扬的飞起来,黎酒被那呛人的烟灰熏红了眼睛,却并不在意,他并腿跪在熊熊的火焰前,望着翩飞的火星,一边用从一边花坛中捡来的树枝拨弄着燃烧着的纸钱,一边低着头,垂着眼轻声对久在黄泉的母父诉说气自己的哀思来。
“娘,爹爹...孩儿已经进了靖国公府了,将军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轻风乍起,两畔花木似是有感而发一般,一齐摇起了枝叶,簌簌有声,黎酒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慌乱的抬起头,张皇的环顾四周,用手背抹去自己眼下涟涟的水痕,见四下无人,他才重新惴惴的垂下头,专心的低声哀诉起来。
“今日供奉给你们的纸钱,就是将军赏赐的...将军还许我,为娘亲与爹爹烧纸...”
旭日破开云霞,泼洒下耀眼的霞光,清风过耳,黎酒侧头,仿佛是在倾听与一般。
片刻后他抿着嘴,羞赧的笑起来,他拨弄着烟灰,轻声说:“将军待我很好...将军她,从未厌弃过我的出身,将军说...她是来报恩的。”
灼人的火焰渐渐歇下去,黎酒望着未灭的余烬,顿了顿,红着眼睛笑起来,他轻声叮嘱自己的娘亲:“娘,您在那边万万不要再俭省了,孩儿日后每逢清明中元,一定为您与爹爹烧纸...孩儿如今,过得很好,娘亲不必挂心...”
他这么说着,却是连自己都骗不过,话未落地,他便已经用衣袖捂着嘴,泣不成声的哽咽起来了,黎酒哭着,用指尖拢起烧尽了的纸灰,任由眼角的泪垂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来,黎酒断断续续的恳求着自己的娘亲:“娘,爹爹,若是你们泉下有知,若是你们收到了孩儿的这份香火,今夜...”他悲恸至极,泪眼模糊间恍惚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他竭力睁着眼,深吸口气,终于将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娘,爹爹,今夜你们能不能来看看我?”
哪怕只是在梦中。
黎酒在伶仃的在风中跪着哭了半晌,直至一阵风起,将面前拢在卵石间的纸灰纷纷扬扬的吹起,他方颤抖着收敛了哭声,撑着地面,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悲痛欲绝,竟连在一边守株待兔许久的画春都没有发现。
画春今日照例在府中乱逛,好伺机去探听消息,行至苍梧水榭旁,却瞧见一缕烟灰从偏僻处袅袅的升起。
画春心中难免起疑,靖国公府中需要烧纸的今日都跟着叶轻尘去了西山坟陵,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叶轻尘的居所附近寻晦气?
画春禁不住心底的疑惑,不成想却在湖畔将黎酒逮了个正着。
画春倏地将眉一挑,呲着牙,盛气凌人的诘问道:“你不是犯官后嗣吗?如何敢在苍梧水榭边烧纸?你不想活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内个,最近几天的更新都会有点点虐(对手指),但很快就会甜起来的!纯甜!甜度100%的那种!我保证!(抱着存稿顶锅盖乱爬)
叶轻尘(拔刀威胁):就是你让黎小酒不高兴的?
作者君(心虚)(对手指)(狡辩):怎么会是我捏,明明是你诶,不要倒打一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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